蒲公英

小时候,我格外脆弱。不知从哪天起,开始喜欢自己一个人玩,经常独自坐在角落,做着幻想中的游戏,既快乐,又自卑。是什么时候失去了小伙伴?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恐惧,或者因为什么,就被孤立?记不清了。对于记忆中的童年,我很少回头去看,可能都是一些不想记住的事情,所以下意识不愿再提,只是一层层地压在心底。

在那段孤独生长的时光里,我遇见一个人。不知因为什么事儿,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偷偷蹲在楼道隔间里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泪水豆粒一样滚落。她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很久,然后递给我一块水果糖。我抬头看去,是一张带着怯意的脸,我认出了她脸上那块胎记。她是我们学校的同学,不在一个班,却和我有一丝血缘上的关联,只是早已近乎于无,不是刻意去算,没人记起。可这份关系,还是让我能够认得她。她的胎记是天生的,据说刚出生的时候,并不算大,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块紫红色的胎记却越来越大,直到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孔。在学校里,我很少交到朋友,即使现在也是这样。她与我不同,她不曾主动拒绝友情,只是脸上的不同,让她在伙伴中显得格格不入,即使没有浮在脸上的嘲笑,班上的同学也会出现一种刻意的做作。

我从未和她说过话,偶尔在楼道里遇见,也会像没看见一样,低着头加快脚步,经过她身旁。那是我天生的羞怯和内向,也是那段时光里,不为人所知的青涩和阴暗。只是,我对她没有什么特殊的眼光,这和其他人不同。我没有觉得那块胎记有什么异样,也不觉得这样的她,是我的另类。大概是那种孤独的心境,却意外地让我学会,平等看待另一个人,并且对一切的“与我不同”习以为常。一个孩子自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孩子,会对她,一个外表与自己有些不同的人,做出那般隔膜和鄙视的模样。

就因为这个原因,这个温和的女孩,往往总是她班上最孤独的一个人。所有人都在她的周围,却又似乎都没有看见过她。连老师喊到她的名字,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也会引起各种奇怪的眼神。

但她没有因为他人的眼光,让自己留下什么不好的心理暗记,在我看来,她的童年远比我要正常。当没有人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会静静地看书。她的父亲在图书馆工作,每一周都会有一本新书出现在她的书包里。当她的父亲来接她的时候,我总会躲在很远处,悄悄看她的微笑,她和她的父亲都笑得很从容,也很温暖。

我记不起她看过的那些书,虽然她给我翻看过,也向我推荐过,可我那时正沉浸在一种幻想中,也越来越喜欢一个人来去,所以从未对这种热情作出回应。我们的友谊来自那一天的水果糖,我再记不起自己为什么哭,她也忘了,曾经在一个人无声哭泣的时候,给过他一块糖。现在回想,我与她,大概不应该有更多交往,就像火车上偶遇的朋友,其实并不拥有坚固的友情,无论怎样笑语寒暄,当旅程结束,就各自分别,再不会想起。

我家在高中时搬走,这个城市,以后就成为故乡。她在临走的那一晚,突然在楼梯间等我经过,递给我一本书。这本书没有名字,没有声音,我只能记起纸张上的触感,涩涩的,却又温柔。它是什么消失的呢?也许就在收到它的当天,也许在后来的辗转奔波,居无定所,也许它从未存在,只是我的一种幻想。

从此,我只是断断续续知道她的消息。她仍然那样沉静,仍然独自一人,仍然喜欢嘴角弯弯地看一本书,她的父亲办了内退,仍然来接她一起回家。我知道的一切消息,都很安好。到了要毕业的时候,她的成绩已经在学校名列前茅了。

可那个夏天,我忽然听到一个消息,她的父亲去世了,刚刚查出患了癌症,然后短短三个月就去了,而他们的房子,也在一场火灾中烧尽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不是他们家人都在医院陪着她父亲,也许这场火灾就不只是烧光了她家中的一切。

我至今也无法想象,她那时的想法。即使只在午夜梦回,忽然想起,这种感觉都会让我脊背发寒。

我那时没有任何办法,只是在高考后跟着父母回到家乡,看见了她,也看见了他们的新家。我没有更多安慰,她也没有表现得崩溃,看不出更多绝望,只是很平静地处理各种事情,照顾着她妈妈。

再次分别,我没去她家找她,只是托人把我攒下的一点钱,转送给她,并且叮嘱不要说出我的名字。

后来我还给她打过电话,她也给我打过,我们都默契地不问彼此现在的生活,只是谈论着、鼓励着,寒暄着,像是一对很好的朋友,还在分享一块糖的日子。有的时候,我都觉得,什么都不曾发生。可搁下电话,我就发现:我在南方的一所大学里,她仍停留在我们曾共同生活的小城,每天四点起来进货,十点、十一点才能熄灯睡觉。那是怎样的日子,我没有设想过,也不想去提。我只是拜托一个她不知道的熟人,每天都去她的摊子上买件小东西。

听家里的人说,她还是那么喜欢读书,即使累得要命,也会在摊子旁边搁本书。和她邻近的摊贩,无论老少,都很喜欢她。她的生意不算大火,但却有回头客经常光顾。

她的生活慢慢有了起色,原来很小的摊子,也渐渐变大,只是作息时间没有变。她在电话里说,有一天会试着去做个整容,把那块胎记去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好啊。

那一天,我在隔着水,隔着山的异国,想到很多,忽然又蹲在墙角,静静地流泪。我的生命里有过很多哭泣,但长大后,就再也没有过。但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眼泪自己就掉了下来。可在我的身边,不会再有一个女孩子,静静走过,静静等待,静静递给我一块水果糖。

我愿自己永远都能记得她,不要像遗忘其他事情那样,遗忘了她。因为她曾给我说过一些话,我不希望忘记。

“从来都只看见你笑,却没有看到你掉眼泪啊。”

“怎么办呢?”她说,“去哭给谁看呢?坚强不是一种选择。”

她很喜欢野外开着的蒲公英,在每年开放的季节,总会站在旁边等,一阵风吹过,便是无数小伞飞起。

她会笑着说,明天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南方了。

我不会忘记吧?

“怎么会?没有风来的时候,蒲公英也要开放啊。”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1,561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218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162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470评论 1 28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550评论 6 38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06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951评论 3 40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12评论 0 26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166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10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43评论 1 34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06评论 4 33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930评论 3 31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45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983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351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09评论 2 348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