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伊
09年底，我人在北京。
那天，临近天黑，接到爸的电话，要我买第二天最早的火车票回家，说是家里有事。我心里颤了一下，随即强烈要求爸说清楚，否则我会提心吊胆一晚上。爸犹豫了几秒，说，你姥姥不在了，回来吧。
事发突然，整个人发懵。这一次，是我亲身经历亲人离去，是我从小跟着长大的姥姥。那天晚上，我没哭。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赶到北京西站，五个小时的火车，我一直在想姥姥。中午到小城车站，爸接了我后直接去火葬场。妈见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妈了，瞬间泪奔。
我最终，没能见姥姥最后一面。
姥姥以前是语文老师，说桃李满天下有点夸张，在小城里还是有不少学生，年龄大的能和我妈差不多。每年过年，来家里给她拜年的学生走一拨来一拨，络绎不绝。学生太多，她年纪越来越大，很多时候记不清人。在小城遇到学生，她问的最多一句是，你是谁。
我的小学在她工作的学校读，于是学校里的老师大多认识我，她可以随时知道我在学校的表现。那时小，还不懂“压力”这个词，只觉得不自在，好像走到哪里，做什么都会有人看着。还好，我在小学阶段算是好学生，也一直是班干部，学校活动积极参加，没给姥姥丢脸。整个小学时期，我家和姥姥家住得非常近，除了晚上回家睡觉，其他时间基本在她家，和她聊天，听她讲课，玩和学习都在她眼皮底下。
初中，我进入市重点，搬家到离学校近的地方，离姥姥家远了。
姥姥离开的前几年，老年痴呆一直蚕食她的神智。起初是偶尔大小便失禁，后来是记忆力减退反应迟钝，再后来时不时连家里人都认不得。可是那几年，我在读初中高中，每天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学业已经让我喘不过气，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算周末去姥姥家吃饭，也是匆匆来回。
其实，我还挺喜欢和老太太说说话。比如，已经年过八十依然思维清晰的奶奶，给她打电话时我会讲讲国外的事，她听得很乐呵。比如，我妈的干妈，曾经的英语老师，我随便说几句别人都接不上的英语，她能听懂。可那时候，和姥姥聊天基本前言不搭后语，说啥她都不懂，颇为累心。每次去她家，她还是挺想和我讲话，但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一直重复，在大街上看谁都像我，在电视上看谁都像我，什么时候我能真正上电视。她总是重复，重复到我很烦，于是去她家吃饭成为了一种煎熬，想逃离。后来我明白，其实她是想我。在大家庭里，我这辈人只有我一个女孩，还是她看着长大的，突然就见不到了，她想。如果她思维清晰，也许还能来看看我，可是，她做不到。
老年痴呆是一种虐心虐身的病，患者自己难受，家人也不能幸免，而我并不是最受虐的那个。妈作为长女，一边要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每天按时做饭洗衣做家务，一边要定时去姥姥家给她洗澡洗衣。妈不工作，生活单调，自己更年期情绪不稳定，还要面对一个青春期女孩，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每天的生活鸡飞狗跳。姥爷一辈子脾气不好，长时间贴身伺候病人更是让他抓狂崩溃。姥姥大小便失禁，他大声呵斥甚至动手，每每此时，她都会被吓得无所适从。姥姥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农村不让女孩上学也要自己偷偷跑出去读书，家里长辈给裹脚敢自己拆掉，凭自己努力最终落脚城市，这样一个人最终倒在疾病面前。
08年，我高考惨败，连大学的边都不沾。整个假期，在别人欢天喜地庆祝脱离苦海时，我们家乌云笼罩，爸妈为我将来的出路发愁。最后，爸说，我现在有实力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好点的平台，但你能不能有更高的收获完全靠你自己。
爸是顶住家里诸多压力才做出的最终决定，因为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赞同送我出国，包括我妈。他们认为，出国的学习生活只能更艰辛，而一个不够严于律己高考成绩奇差的人是不适合的，最后只能是拿着几百万打水漂。
爸说，闺女只有一个，她哪怕只是花钱看了看更广阔的天地也值得。
于是，在别人兴高采烈踏进大学时，我带着行囊，带着期许，离家赴京，开始准备出国。
离开家的那刻起，家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我总是想，若姥姥不糊涂，她会不会站在我爸这边，赞同选择出国。那些年，姥姥一直在念叨，即便是神智不清也在不断念叨，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当年姥姥可以从山沟里出来，你就可以从中国出去。
我以为，姥姥糊涂，但仅限于脑子不好，她能吃能睡，身体没有大问题。我以为，有一天我会带着男朋友走到她面前说，姥姥，你看这是你外孙女的男朋友，是不是很帅。她不认识不记得，没关系，只要能高兴就好。然而，一切都仅仅是我以为。回到小城，我才从家人口中得知，除了老年痴呆，这些年，心血管问题也一直在蚕食姥姥的身体，她是因为突发心脏病离开。
那个冬天，寒冷漫长。
那个新年，没有欢笑。
姥姥出殡的那几天，小城气温很低。火葬场在郊区，更觉阴冷。一切结束，家里好几个人病倒，妈像被掏空。原来，她不工作，但是有两个人需要她照顾，每天闲不住。现在，她依然不工作，需要她照顾的人，一个离家，一个离世。
10年，我出国，千里之外。
舅妈说，一大家子只有一个贴心小棉袄，结果还离家最远。
异国的夜晚寂静无声，我记不清姥姥第几次走进我的梦里，也记不得自己第几次在梦醒后发现眼眶湿润。
姥姥，你是不是又想我了。我想，你应该是。
姥姥，我想你了。
——记在又一次梦到姥姥之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