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历险的联想
我右上颌的第二颗大牙,8年前因烂了一个洞给修补了。但只管了三年补充物就跑掉,还原了牙洞,当时感觉不疼不痛不影响进食,所以就没再填补洞。几日前吃晚饭时,只剩半壁江山的大牙终于没挺过而折断,但没掉下,惊诧中的我又恐又痛。痛感是必然,痛的程度我能忍住,可心中的畏惧令我不安,因我最怕的“拔牙”事到临头了。内心折腾也开始了,脑海不断闪现出去年女儿拔劲头牙时的场面——两个医生轮换上场,用牙锤使劲锤呀、锤,嘴里不断叨念“你这牙真顽固,太难拔了”,足足弄了1个小时才拔掉那顽固的劲头牙。惊恐未散,我竟要步女儿之后尘、领受锤杀大牙之苦?!唉,想起拔牙我就不寒而栗。
当晚不方便去医院,待第二天吧。可整晚上却成了我关注这颗病牙的时机。我不打算关注它,可对它摇摇欲坠的感觉无法让我不关注!我不断用舌尖轻轻地去顶它、扰动它,似乎顶着它很好玩,又试图想顶掉它!不断与病牙的较劲过程,使我联想最多的是许多强迫症的纠结——越不想关注症状症状越重呵。
整晚,我就是那被烂牙(症状)控制的强迫症者。
我告诫自己,必须要好好睡觉以备明日有精力拔牙呵,并努力尝试不要多想烂牙。可是它的隐隐作痛无法令我不想它,且还想得那么多——
•哎,咋又受牙痛之苦啊?要是我从小懂得保护牙该多好;要是那年跑掉的牙块及时再补上,也不至今日半壁牙折断呵…
•真是的,明知自己最怕牙疼最怕拔牙,为何不知爱护牙呢?那时尽管你觉得半颗牙不痛不影响进食,但应该知道它未必可当整颗牙的力使用啊…
•这就如强迫一个小孩背负成人的重担他迟早会趴下,人的身体如果长期透支就会生病或折寿;同理,人的心理病也非一日形成,而是负性情感日积月累所致呵…
•哎,光是知道有啥用呢?明日还是得去接受那可怕的拔牙…
•但也未见得,要是睡一觉烂牙自动掉了呢,要是它不至于很痛我是否可拖延到它自动掉呢,抑或明日只是拔断掉的部分而不用拔掉肉里的牙根呢…
伴随绵绵不断的反思、幻想、联想,肤浅地睡了一夜。
晨起,烂牙只是隐痛,但我决定还是去拔掉它。
中午1点,老公陪同我去附近的牙科诊所。我们一致认为,拔牙是人体最小型的手术,所以不用去大医院(那太麻烦)。很意外,寻求拔牙的时间过去了整整两小时,我们从最先去的西南交大附属医院,再到另两处社区医院,再到专门的牙诊所共5家医院,分别因“你牙根深,不好拔”“我们条件不好,你到大医院吧”“没牙医值班”“都下午了,下午我们不拔牙的”等原因而没拔成烂牙!
我哭笑不得。也不由联想到:这是否在暗喻我“你就不该拔牙”?还是道明了我潜意识欲躲避拔牙的幻想?是在警示我拔牙并非是最小型手术,还是在忠告我——欲拔牙你得首先处理所埋藏的对拔牙的犹豫或恐惧?唉,乱七八糟的想想……时至下午,看来今天是不打算拔牙了。
无奈下重复了昨晚:伴随绵绵不断的反思、幻想、联想,肤浅地睡了一夜。
凌晨做了一个梦:烂牙自动掉了,一点不疼,没任何血迹,还长了颗新牙。我笑自己的幼稚,也明白:躲是躲不过的,该你痛时要忍痛啊。
晨起,烂牙增加了痛感,我没任何犹豫,直奔大医院。
一切繁琐的程序之后,开始了真切的拔牙。躺在牙床上,医生首先做心理工作“不用紧张,打了麻药后拔牙是不痛的,只是用锤子敲打时大脑有震荡感”。女医生柔和的语言令人舒服,但并未安抚我的紧张,表面看似镇静的我实则内心慌乱。我感觉到我真正畏惧的正是那拔牙用的锤子,和用它敲打的时间过久!紊乱的心里不断回响起女儿曾拔牙时的捶打声,恐慌中我无法停止乱想:拔牙用牙钳就可以,干嘛要用锤子啊?使用锤子不就说明我这烂牙难拔吗?万一要敲打很久咋办?万一拔不出来咋办?锤子,可怕的锤子,本来就有创痛的牙怎奈得了你的敲打…我深深体会着,人在紧张恐惧下会有许多“万一咋办”和“不切实际幻想”的强迫性意象和强迫性思维…
医生给我打完麻药,说要等5分钟才能拔。这时我努力用幻想、祈祷安抚内心:大医院很安全的,上天佑我今天会很顺利,祈盼医生能一锤搞定我这烂牙……感觉平静多了,拔牙也开始了。女医生动作轻柔,很快地她请求另一医生帮助使用牙锤(周围有几个实习生在观看),她们开始敲打,敲打了好几个回合,每个回合要敲打4-5下,我感觉被敲打处一点不痛,就是脑袋嗡嗡炸,有点吓人。过一会儿,两个医生在耳语,同时也在说给(教学)实习生听:有些病牙比劲头牙还要难拔,拔她这颗牙有难度,根深又硬,要怎样怎样应对才行…这下,我的紧张感骤升,只好紧闭双眼,紧握双手,又开始新一轮地幻想、默默祈祷。两个医生轮换敲打锤子,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敲打回合,我只感觉一次比一次敲打得重一些,脑袋的震荡感也越来越重,这不仅是有点吓人而是快吓死人了——那感觉,是脑袋快被锤子敲裂开一样的震动!这时我头脑只有一个念头“快快结束吧”在反复旋转。但我清楚,无论怎样不会吓得结束命,只盼望能快点结束锤子的敲打。
也无论怎样,我是相信再难拔的牙齿总能拔掉,无论我多么畏惧,我相信自己能够面对,历险必然会过去的。还好,只用了半个小时艰苦的拗、撬、锤、磨,那顽固的烂牙总算连根拔除了。绷紧的心也总算放松了。可回家后,头颅暴痛起来,犹如最近看电视《新三国》里曹操头崩欲裂的那种痛。当然现代比那时曹操算幸运,爆痛是有药能止住的痛。
晚上,我感觉稍稍平静的心又陷入了不平静的联想。在我感受拔牙过程中的犹豫、恐惧、幻想之时,总冒出一些想法“关于心理痛苦,是否一定要解决?是否痛苦因解决而更痛苦?生理痛苦,如我这烂牙,是否可以不使用(手术)痛苦的办法也能解决?我明知这是幻想,可我仍抱住幻想不放:若医生说,你这牙最好拔掉但也可以不拔,那我宁可选择不拔……”我不由更加理解来访者,甚至是很多人的一个心理现象——为何害怕改变。
害怕改变,只因改变有代价或风险。
有人对自己的某些恶习(如赌博、酗酒,或懒惰、拖沓)欲想改变,也不断尝试在改,但就是改不了。为何呢?一般当事者会解释:都习惯了,习惯成自然,谁能改变自然?习惯成个性,江山易移秉性难改啊。我的理解:那是为保留习惯所找的美丽托词。托词在掩盖他们不想改变,因为他们实际上对改变之后现状心存恐惧。对未知的害怕几乎是人类恐惧的原型,但那些保持恶习不变的人,因他们习惯以简单刺激性事物满足需要,几乎缺乏改变性的生活阅历和体验,所以对改变的不确定感、甚至对做选择,比一般人有更敏感而强烈的恐惧。
对于不好的习惯,那些欲想改变而未能改的人,与其说他们是在满足依赖需要,不如说是在躲避(又向往)高难事物无能为力的害怕。只有高难事物才具有高价值性,但高价值生活是有代价的,或说是需要有承受代价之能力的。欲改变恶习者只要有“习惯难改”托词在,恶习就在,也正是这些托词,才令当事者堂而皇之地坚守坏习惯,而掩藏了对高价值生活既渴望又恐惧的无意识动机。
对有些来访者,他们把自己的问题或症状体验为痛苦,但他们若改变痛苦似乎比保留痛苦更痛苦。这一问题似乎比上面问题难解,因某坏习惯之所以难改,是习惯虽坏但它同时有好处。而这一问题是两面都是坏。换句话来理解,有人为什么改变痛苦比忍受现有痛苦更痛苦呢?比如,一个女人在婚姻里很不幸,但是她若离婚会感觉比在婚姻里还要不幸,因她无法忍受离婚所致的孤独、面子问题、不好再嫁等诸多痛苦。这是“进退两难”的解释。仔细想想,类似这样的两难痛苦,包括前面说的坏习惯,实际上是人所处于的三面困境:一是他目前存在的痛苦(婚姻不幸);二是他若改变痛苦得承受改变之后的痛苦(离婚后的风险);三是他若既不想要现在的痛苦又不想改变他更加痛苦(冲突恶性循环)。我们可以想象和理解,为什么有人在痛苦中会有如临四面楚歌,或走投无路,或绝望的感觉?!
为能帮助我们看清解痛的方向,我把人在痛苦时的三面处境,比喻为所临的三条苦路:一条是眼前的烂路,走起来很痛,这是意识的(如痛苦婚姻)。第二条是看不见的险路,以为很痛,仍是意识的(如分手)。第三条是隐身的夹缝路,感觉非常痛,这是无意识的(如对分手的恐惧和对关系的敌意)。
象征性分析:
•眼前的烂路,在无奈下只能走,感觉痛。因为是看得见的现实的痛苦,所以它是天天刺激你欲改变的客体力量。但又因为若改变得走更苦的险路,所以只能回到原路。
•看不见的险路,本没走,却在无病呻吟。也正因为痛苦着“没有”的痛苦,而又在已有的痛苦上增加了一层痛苦,所以还是幻想要改变痛苦。但他实际上处在眼前的烂路。
•感觉非常痛的夹缝路,属最痛苦,所以只得屏蔽放进无意识,不理也无法理它。但正因是最痛苦,它才成为无时不令人感觉难受而欲改变的潜意识暗流。也恰是这条夹缝路,成为了既是人躲开“烂路”逃避“险路”的无意识的栖身地,也是逼迫人滚向“险路”的边缘最终回到“烂路”的无意识的沼泽地。
这样我们便看清了痛苦者的痛苦模式:烂路 + 险路→夹缝路。反过来,夹缝路→烂路 + 险路。即,人因有对现时生活的不满 + 对做改变的恐惧→迫使回到两路都不走的自虐或自恋的病态心理,忍受着心理折磨。反过来,因有内心折磨或病态心理→迫使人不能有正确的现实生活态度 + 没有改变痛苦的勇气和能力。
若问,痛苦模式的恶性圈,究竟谁是源头谁是尾追(谁是因谁是果)?精神分析告诉我们,应该是后者。
那么,我们更清楚了解痛的出路,必然是你要觉知来自内心深处的东西,或自卑或自恋,或自恨或自虐?觉察你被困在夹缝里,你得首先从夹缝探出头,看清你能走哪条路,比如要么改变你对现实生活的态度,使烂路的感觉转变为顺利感。要么改变你对另择新路的预设风险的思维,使对新路的害怕转变为坦然面对。
不管你做怎样的选择,有一点是绝对的:你必须打破不改变之幻想,选择一条路去走。就如我的烂牙,我必须放下“如果它自动掉了就好了,如果靠我轻轻顶撞,把被折断的半块牙顶掉就好了,如果医生说也可以不拔,我宁可不拔”等幻想,而必须选择拔除整颗烂牙。但这一比喻,只适合那些若想改变处境,他别无选择只有唯一条路的人。但很多人的难处、痛苦,其改变之路是有多条,是可以也必须要去做选择的。
若探讨怎样做到改变,怎样能做出合理或正确的选择?我想在继续论及“痛苦与改变”时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