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村庄的夏天。
我在村庄里度过了八个春夏秋冬,可是我就只记住了夏天,甚至把发生在春天秋天的事情也记在了夏天。至于冬天,更是没有什么印象,好像就是换了一身新衣服,和爷爷一起,去给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祖母,大哥大嫂上坟祭拜了一下。我都没见过他们,每次就对着长满荒草的小土堆拜来拜去,还要还要冒着被鞭炮砸中脑袋的风险,我不喜欢这些。
夏天就不一样了,夏日的时光漫长悠远,好像永远都用不完。午后屋檐下的阳光,从天窗落下的阳光,桥孔下微微晃动的阳光,透过竹林在阴凉地面上摇摆的阳光......我熟记夏天村庄的每一张面孔,一只花猫慵懒的呵欠,一遍遍舔舐脚掌,理顺皮毛,从脖子到后脚掌。老黄狗耷拉着舌头,不停地喘气,尾巴偶尔晃动一下赶走飞蝇。凉风穿堂而过,沿着村里人走过无数遍的小路,消散在金黄的麦地里。
夏天是收获的季节。水稻,大豆,红苕,高粱,苞谷,小麦,油菜籽......还有好多......都是在夏天成熟的。收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拿水稻来说,春天播种的时候,要先冒着春寒赤脚踩在冰冷的水田里整田。哪里的田壁垮塌了,漏水了,就加一块石板,或者用稻草和着黄泥糊上。然后把跟人一样高的铁犁扛到田坎,套在牛脖子上,一遍一遍地翻田。隔上一阵儿还得让那头老牛歇息一下,忙的时候吃饭都要家里人给送过去。之后是打水,播种,盖膜,移栽,施肥,打药......碰上年头不顺,太干了,或者就在要收割的前几天一场暴雨,狂风把秧苗吹倒一大片,好不容易熬到成熟的稻粒就白白糟蹋在水里了。然后才是冒着酷暑割稻,脱粒,挑到院坝里晾晒。稻谷真沉呀,爷爷挑的时候都要闷哼一声才站得起来,一天下来,肩膀都被勒得又红又肿,可是第二天还得继续挑。收获的日子就那么几天,如果错过了,就不会有好的收成了。
有一次我周末回家,爷爷和祖母在地里割油菜,隔一阵爷爷就把割好的油菜捆扎好背回家。我说让我来背吧,你们俩割就好了。我个子不高,每次能装的不多,但是我走的飞快。那些田间的小路我早就走过无数遍了,哪里有一颗石头,哪里有一个坑,哪棵树上有个鸟窝我都一清二楚。那时候我想,只要我跑的够快,就可以跟上爷爷和祖母的步伐了。我的确做到了,他们甚至还割不赢我。可是后来我越走越快,他们却越来越慢,我从村庄里走到城里,又走到北方,和更远的北方。我把他们丢在村庄里了,连同我的一盒弹珠、几根鱼竿、奖状和旧书包。他们再也没有赶上我。那些弹珠是我从一个高我两个年级的人手里赢来的,他想以大欺小,可是我反而把他的赢走了,那天回家的时候他一脸沮丧,我心里开心极了。鱼竿也是我自己挑的,在它还没长高的时候我就相中了它,等到可以做鱼竿的长度我拎着刀把它从树林里砍回来,剃掉上面的疙瘩,系上鱼线和钓钩。我用它钓过鲫鱼、鲤鱼、乌鱼甚至还有龙虾、螃蟹。我不是一个好渔夫,三心二意没有耐心,可是村庄仍然给了我我想要的,她把能给我的都给我了。我还是离开了。第一次是被别人带走,在后来的十多年中,我每一次都是自己选择了离开。
我不是唯一一个离开的。隔壁的邻居一家早就离开了,砖瓦房子卖给了堂哥。坡后面那家也是,当初修新房的时候那才叫气派,主楼三层,十几个房间,粮仓可以装几千斤粮食,院坝又平又宽。新房落成的时候,村里人都竖起大拇指称赞,自己心里也暗暗鼓劲。房主人一定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是要在房子里生好几个儿女,他想田、地都收拾得妥妥帖帖,一点杂草都不长,粮食装的仓里装不下为止。等到老了,干不动活儿了,就在自家大门口,院坝里晒晒太阳,喝喝茶,和儿时的玩伴儿说些陈年旧事,只等着后辈们把饭菜做好叫他吃饭。可是他们都离开了,房主人一家都离开了,那些啧啧称赞的人也离开了。那些楼房、青砖瓦房一起留了下来。它们在村庄里沉默着伫立,熬过一个又一个无人问津的昼夜。也许在某个疾风骤雨的深夜,轰然倒塌,留下一屋的断木残瓦。这一切早就已经开始了,从屋主人合上大门,挂上铁锁那刻开始,从屋顶那根横梁住下第一只白蚁开始,从第一层灰尘覆满灶台开始,从第一张蛛网结在饭桌下开始......房屋旧了,倒了,可是村庄还在,就算村里人都离开了,田地都荒芜了,村庄也还在那里。
那片田野下静静躺着好几代人,他们哪儿也不去,父亲和儿子可能就隔了一小段田坎,两口子可能还在一块儿,活着的时候村庄养育他们,为他们遮风避寒,死了也为他们留下一席之地。他们仍然共享着村庄里的每一片云朵,每一阵晚风,每一缕朝阳和月光。有的人离开了,他们还会回来,乖乖躺在那块自己耕种过的田地里,像自己的祖辈一样。也有的人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在别的村子里生活,在别的城市里结婚生子,病死或者老死,埋在别的土地里。村里人都说人死之前自己的灵魂会把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所以这辈子不要走太多地方。不然要死的时候脚会很沉重,那是因为自己的灵魂走的太累了。可是我并不相信这些,也许他们自己也不信,不然为什么总是义无反顾地往外走呢?
2018.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