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语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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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个小县城里上高一的时候,语文老师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他是南京人,说一口道地的南京话。在我们那里,总觉得南京人说话时嘴里似乎含着一个东西,发声总引得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发笑。

后来听说不止一个地方的人有这种感觉,大家把那个嘴里似乎有个东西的东西称作为“大萝卜”,以至于后来我们提到南京人,都用“南京大萝卜”来指代。

当然,这种指代并没有恶意,也丝毫没有讥笑的意思,再说,南京在我们小县城人看来就是大城市了,在大城市人面前,小县城的人通常还有一种自卑感,哪有小县城的人敢讥笑大城市的。

这位老先生姓王,个头不高,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的眼镜,由于那时镜片加工技术还很落后,高度近视的眼镜片看起来就像啤酒瓶的瓶底,那么厚的镜片架在他的鼻梁上,我们总觉得看不清他的眼睛。


王老师的第一节课就让我们感到很特别,他用浓重的南京话讲课,那种全神贯注和投入的样子,让对南京话还不是十分熟练的我们感到有种异样的紧张,生怕跟不上他的节奏。

课上到一半,王老师看我们一个个表情严肃,神情木纳,突然停了下来,把拿在手上的书放在了讲台上,微微一笑,说“对不起,我忘记告诉你们我的名字了,我姓王,叫……”,随即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顿时,课堂上的气氛缓和了,大家刚才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看到大家不那么拘谨了,王老师干脆走下讲台,说“学语文,不仅是练习和掌握读和写的技能,培养运用语言技巧与人沟通,表达和交流思想才是最主要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解释语文,通俗易懂,至今记忆犹新。


王老师出生名门,家境丰厚,早年就读于民国的名牌大学。五七年那个特殊时期,由于可能自认为有点文化,喜好表达一些个人观点,差一点惹出事来,如果不是当时的一个领导特别惜才,他十有八九在那时会被定为右派。

无法在南京南师附中再呆下去了,最后被贬到了我们这个小县城来任教。在这个小县城,王老师举目无亲。他没有结婚,无儿无女。

王老师最擅长讲授古文,他讲起古文来那个劲头十分搞笑,本来身体就微微有点驼背,但念起课文来还摇头晃脑,在讲台上来回度着步子,不时用手指向上推推滑落下来的眼镜,憨态可掬的样子常常让我们忍俊不禁。

可惜,我和几个同学不喜欢古文,不仅生僻字多,读起来十分麻烦,感觉“之乎者也”没有一点阳刚之气。

王老师说,读古文要用类似唱歌的方法来读,这样读不仅可以很连贯,读起来也不会感到吃力,而且极容易把自己溶入到书中的情景中,这样便于理解。

随即他读起一段来,他那类似哼小调的念法,很像寺庙里和尚的念经。他旁若无人地念着,声情并茂、抑扬顿挫,仿佛深深地陶醉其中。

可我们几个始终提不起那个兴趣,也终究没法体会到他那种乐趣,直到现在我读到古文都感到吃力,但每在这时,我就自然不自然地想起王老师。


王老师得过肺炎,所以他每次走下讲台讲课,总要用书本遮住自己的嘴,有时在课后和同学聊天,没有东西遮住自己的嘴,他通常也是侧过身子,生怕唾沫星子带着病菌传染给他的学生。他的这种习惯从来没有例外。

也许他过去得过重病,所以王老师身体抵抗力很差,经常生病。一生病,我们的语文课就会有别的老师来临时代课。

或许我们已经适应了王老师的讲课风格,别的老师来代的课,我们总觉得没有了王老师上课时的那个兴奋劲。那个平时在我们眼里像个老夫子,讲课文有点古板,厚厚的镜片后很难看清的眼晴,都让我们感到十分的亲切和怀念。在那时,我们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王老师上课从来不单独对某个学生提问,而代课老师往往不这样,所以一旦有别的老师来代课我们就十分紧张,生怕上课被提问,提问又回答不出来,站在那里难堪。每当遇到代课,我们就情不自禁地责怪王老师,为什么老是生病。


那个时候的学制是九年,小学五年,初中和高中都是两年。

一晃两年就过去了,毕业时王老师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因为他又生病了。还好这次病不重,只是在宿舍里卧床休息。

参加完简单的毕业典礼,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去王老师宿舍,一是看望他,同时也是向他告别。有些语文成绩好的同学还乘机让王老师给他们在准备好的日记本上题诗留念。

我自惭语文不如其他同学,也就没有那个自信上前去凑热闹,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王老师不知疲倦地一个个地给其他同学题诗。

看着我在一旁不声不响,王老师把我叫了过去,问我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其实我们这些年青学子在那个时候,是不可能有自己的打算的。

也许王老师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沉重,就笑着对我说,知道你对语文课不太感兴趣,但我教了你两年,你总该留下点印象吧。

我说,老师我印象最深的一节课是你讲新疆的那篇课文。

老师问为什么,我腼腆着说,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新疆的特征:一日内,人过春夏秋冬;一时内,车转东南西北。


毕业以后,我就像许多知青一样下放了农村,在农村五年后恢复高考了,我幸运地考上了大学。

报到前,我回中学母校去看望老师,遗憾的是王老师不在,他被“落实政策”回到南京了。我默默地为他祝福。

我终究没有见到他,并且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他。

多少年后,每当想起王老师,王老师给我们上课的点点滴滴都已经逐渐模糊了,唯一还清楚记得的就是王老师那句话:

一日内,人过春夏秋冬;一时内,车转东南西北。

因为它就是我人生的写照和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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