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城市迎来了秋季,这个色彩缤纷的季节。许静在微信里发来她用枫叶做的手工,那是一把蒲扇一样的怪物,我放下汤匙捧腹大笑。
许静说,喂喂喂,你什么意思,不喜欢吗?
我说,不敢喜欢。
许静说,你怕什么,它又不会吃了你的饭。
我说,这倒不会,我只是怕我吃不下饭。
许静说,不要拉倒,我送给我学长。
总监发来email,是几首样曲。我说,你等等。然后点开音频。许静在视频那头看着我的举动,没再说话。
在许静眼里,我始终是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闲人——她管这叫咸鱼。因为我机动性强而不受约束,习惯性熬夜加间歇性失眠。许静常说我是一个没有生物钟的人,很多次半夜三更她发微信说自己睡不着时,我都是在更晚才回复,这让许静大为恼火。她认为我不及时回复就是对她不负责,而更晚回复就是对自己不负责,这么算下来,我是个毋庸置疑的没有责任心的家伙。
这种人不值得托付。最后她得出结论。
我问她,那哪种人值得托付?
许静说,事业有成,体贴入微;长相帅气,一心一意。
我说,你说了两对反义词。
许静说,别看了反正你哪样都没有。
我说,我不帅气吗?
许静发来一个“嘘”的表情,示意我不要自卖自夸。而我告诉她说,没用的,现在闭嘴已经晚了,我帅这件事已经传出去了。
总监的demo并没有什么特色,仍旧是他擅长的抒情风格。但编曲方式和和弦搭配仍旧很老套,有九十年代香港乐坛既视感。我听完就百无聊赖地关掉邮箱,转到许静的画面,才发现她早已泪眼朦胧。
那两天许静总死缠烂打地问我那几首歌的名字,根据公司的保密协议我是不能将未上市的曲目透露给外部人员或组织的。于是我告诉她这是外国的,国内暂时没法收听。许静说你当我傻啊,外国的为什么歌词唱的华语。我一愣后说这是美籍华人唱的,许静顿时垂头丧气。
我暗爽道,你还觉得自己不傻。
总监说,这几首歌是给新人写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什么新人能让你这么上心,家底都亮出来了。
总监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看出来,所以我就给你听demo。不然被公司其他人学走了,我很快就会被取而代之了。
我说,也是难为你了,一把年纪以写歌为生。
总监说,要生活嘛。我写了二十多年的歌,要说传世的也有,但在当时的国内版权环境根本没法得到应有的回报。现在好了,国家越来越重视创作版权保护,是时候让我享受荣华富贵了。
我说,你觉得这几首歌发行后你会如愿所偿荣华富贵吗?
总监说,这次不一样,赚钱得下次。这次,我是为了爱和情怀。
我看着总监得意的表情,没再问他何来爱和情怀。我只是在内心深处问道,在我们这一行,何来爱和情怀……
总监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无私和伟大吗?
我说,你接下来不是就要告诉我了么。
总监不满道,你这个人真没劲。但我还真是要告诉你,这次的新人是个海归,得到了美国国籍,美籍华人。
我说,你其实只要告诉我是男是女就够了。
总监说,女的女的,男的谁给他写歌啊。也就是你,给安安那伪娘一首接一首地写。
总监说这话时特意环顾了四周。
我说,我现在就把demo给小刘,让他学习学习编曲知识,说不定他还请我吃顿饭呢。
总监慌忙阻止道,别别别,你看你这人,一顿饭就出卖咱俩的交情。哎呀我这嘴,给安安写歌那是荣幸,安安多红啊,我想给他写人家还不一定用呢。
我说,知道就好。
总监说,你快点,看看这首歌有什么地方需要改,我今晚连夜修改,明天我就给那妞送过去。
我说,这么急?
总监说,这不显得我创造力充沛嘛。
我说,四十岁还充沛。
总监说,你看不看,不看拉倒。你跟大学生谈恋爱这事儿就别怪我一不小心说给老板。我这人啊,喝酒了就喜欢胡说点儿东西。
我迅速打开软件,就文件拖到播放栏,总监的音乐在跌宕起伏的波形下缓缓展开。
怎么?我邮件发给你的难不成你没听啊?总监问。
我说,别吵吵。
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旋律和弦在伴奏:6371717,也就是加入9音小六和弦。其他的就只是节奏、音效和半音阶的律动,利用节奏决定歌曲的律动,利用音效给曲子增加色彩,利用半音阶来打破单一旋律伴奏的单调。整首歌极其简单,但对任何一个外行人来说,这首歌一点也不简单,非常地时尚和前沿。我听完后说。
总监很是得意。
我说,就这样吧,你想改的话,前奏钢琴力度稍微小点能更有效地渲染情绪,烘托整首曲子的气氛。
许静在之后的视频里时常会哼起这首歌的部分旋律,她的音虽然老是不准,但也很好听。她说她要将这首歌记下来,以后国内能听时她就在QQ音乐的听歌识曲功能上找到它的名字。我说这种歌一看就是老年人在公园里解闷哼的,你不如今后常去公园,说不定还会找到同类型的歌。这就是公园推送功能。
其实许静说得没错,我就是那种无拘无束的角色。但不是咸鱼,而应该是闲云野鹤。我签这家公司三年来,到现在我连公司厕所在哪都不知道。我总是能回家就绝不会呆公司,而事实是我总是能回家。因而总监说的什么海归对我毫无影响,也毫无印象。
这是许静在世前的现状。
许静离开后我去了几次公司。在办理离职前,有几次是我去取回办公室的东西。我不修边幅地形象出现在高级办公区让很多新人诧异,在这家公司里,所有人都有一张精致的皮囊。但奇怪的是,他们在追求千篇一律的精致时,也用尽力气往自己身上贴标签,用尽力气让自己变得不一样。
我想,人的不一样应该分为两种,一种是高于生活的出类拔萃,一种是鱼目混珠底下的污秽肮脏。
许静说,那你是哪一种呢?
我说,前五十年肮脏污秽,后五十年出类拔萃。
许静说,哈哈那你得有点儿耐心了。
我说,你死之后,我就到了五十岁。
去公司那天我恰好碰上总监,他神色自若地端着咖啡,靠着公司海报跟一位女士聊天。我低下头把自己想象成空气,想从他们旁边穿过去而不动声色。没想到刚靠近总监就拉着我说,来来来小井,我跟你介绍个新同事认识。
我初次见到许静时她说,你这个名字就很奇怪。比如你在公司里上级都怎么叫你啊?小井?小离?哈哈。
我说,谁让你翻我驾照的。
许静说,不看驾照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开车。
我说,我会不会开车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静说,我怕不安全。
我说,你下来就很安全。
许静说,本来这句话是成立的,但你看,现在天都黑了,天黑女孩子在荒郊野岭就是不安全。
我只好看着她在我车的后座上铺被子放枕头,然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最后她说,喂,小井,出去把门带上啊。
我抬头看着眼前的女性,突然百感交集。这一幕我似乎很久以前就经历过,也似乎我梦寐以求都在等着这一刻,此刻命运的安排我无法言说,无力解读。但我还是强装镇定,笑着跟她握手。总监将手搭载我肩上说,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我们公司几经周折才从加拿大纳美公司挖到的新人,跟我合作过第一张专辑。以后你可得多多照顾。
我回答不敢。
她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何若妍。
我说,我叫井离,你很像我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