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往事 第一篇 好死不如赖活着
人之所以会痛苦,是需求和欲望得不到满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当小世界与大世界出现分歧时,要么在痛苦中煎熬,要么在沉沦中死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吴瘸子说。
时间是冬至之后的第三天,地点是苏州胥门桥下,打了三十三年光棍的吴瘸子在河边看到了一个被包裹的婴孩,没有多余的人物,因为天还未亮,作为胥江街道的清洁工人,他起得比往常早了一些。
男欢女爱也许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但这短暂的幸福和美好总会在那一阵阵抽搐和几声响彻云霄的叫声中消失殆尽,剩下的是冰冷的现实和沉重的责任。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扛起这些责任,比如这婴孩的父母。
吴瘸子丢下手中的扫把,将婴孩抱入怀中。小东西眼睛还没睁开,小脸冻得发青,气息微弱,头上稀稀拉拉的胎毛上,还残留着没干透的脐血。
吴瘸子一步一拐地爬到桥上,叫了辆“夏利”(改革开放前期苏州市最流行出租车的品牌之一),在焦急与颠簸中赶到了苏州市第二人民医院。咬咬牙,付了五块钱车费,然后在急诊挂号处排队。
急诊的医生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她用那美丽动人的眼睛白了吴瘸子一眼,漫不经心地在病历上随意涂画着。治疗很顺利,婴孩很健康,只是治疗费花了吴瘸子半个月的工资,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吴瘸子坐着“手风琴”公交车,又步行了许久,到了胥门桥下,骑着他那辆破三轮车,吱吱嘎嘎地回到了家。
吴瘸子年幼丧父,家里只有一位六十岁的老娘。吴瘸子是家中老小,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姐姐们都在政府和机关的铁饭碗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靠着大姐的关系,吴瘸子好不容易谋了个清洁工人的差事,虽说苦了些,但好死不死也算是吃公家饭的人了。
老太太一见到儿子手里的娃,就火冒三丈,所有的恶言恶语都招呼在吴瘸子那过世的奶奶的生殖器上了。老太太一直骂到了口干舌燥,吴瘸子就这么听着,也不动,他生性懦弱,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出息,跟他说话最多的就是这个娘了,而老太太跟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出息”。
老太太骂够了,吴瘸子把孩子放在里屋的小床上,把被子紧紧裹了裹。老太太跟着进屋,本想给儿子一个巴掌,但看到婴孩那明亮透彻的眼神时,忍不住拿头巾轻轻擦去他额头上残留的污渍。
孩子就在姑苏城外的老吴家活了下来,日子很苦,但就这么过着,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母亲,自然也没有奶水,老太太就把稀饭熬成碎烂,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偶尔有邻居的妇女奶水过剩,老太太就抱着娃去蹭两口。蹭得多了,别人就不让了,也不是别的原因,只是这孩子从来就没喝过亲娘的奶,一见到别人的乳房就疯狂地吮吸,力度之大,总能在乳房上留下一片淤青,那饥渴的情形总会吓到那些坐月子的年轻母亲。
孩子一天天长大,吴瘸子给孩子取了个名叫吴天,姓跟名差不多,只是姓比名多了个口。
春去秋来,吴天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而吴瘸子也成了个四十岁的老光棍。在街头巷陌邻里乡亲的质疑与讽刺声中,吴瘸子只会憨厚地笑笑,然后拖着那条瘸腿离去。
吴天自幼就乖巧聪敏,也只有他能逗得奶奶开心,在老太太布满密云的眉头里,吴天就是那一缕阳光,穿过层云,把光明和希望带回这个家里。
吴瘸子把一生的希望和爱都寄托在这个孩子的身上,活到现在,吴天就挨过父亲三次打。
第一次,吴天八岁。
胖子和歪嘴带着一帮小伙伴把吴天逼到教室的墙角,逼他说自己是捡来的野种,说吴瘸子是个没出息的老光棍。吴天死活不肯,在拳打脚踢与谩骂声中,吴天愤怒了,抓起地上的拖把,给了胖子闷头一棍,胖子头上的鲜血吓坏了那群熊孩子。他们涌进了老师办公室,事实就被歪曲成了吴天掀女孩子的裙子,胖子是伸张正义的勇士。
吴瘸子匆匆忙忙赶到办公室,看着浑身布满脚印和淤青的孩子,已经看穿了真相。最后,吴天领了个处分,吴瘸子付了胖子的医药费。
回去的路上,吴瘸子不说话。吴天问父亲自己是不是捡来的,吴瘸子依旧沉默不语。心思机敏的吴天已经从父亲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一边哭一边跑,嘴里大喊,“你不要说了,我就是个野种”。当吴瘸子气喘吁吁地追上他时,吴天哭着说,“你不是我爸,我没有爸,我的爸妈已经死了,早死早超生。”吴瘸子迎面就是一巴掌,打得吴天一个趔趄,说了句“你不是野种,你亲爸妈没死,现在,我就是你爸。”然后自己默默地拖着瘸腿走了。吴天躺在地上哭了良久,继而爬起来,追着父亲的背影回去了。
第二次,吴天十五岁。
吴瘸子那年刚刚下岗,在干将桥头摆了个小摊,卖卖早点、卖卖报纸、卖卖冰棍儿。
中考结束不久,分数出来了,是苏州中学。吴天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与喜悦,和同学们在KTV嗨到天亮,年少的兴奋与轻狂在酒精中得到了发泄与放纵,在那些廉价的白酒和啤酒之下,吴天渐渐支撑不住,终于倒地不起。在他醒来的时候,周围是白墙白床和白色的护士,手上打着吊针,头上缠着纱布。
一抬头,看到了焦躁不安的父亲,吴天用另一只手撕去头上的纱布,冲父亲一个笑脸,第一句话就是“爸,我考上苏高中了”,吴瘸子抡圆了巴掌招呼在他的脸上,愤愤地说了句,“你差点就死了。”
第三次,吴天十八岁。
吴瘸子积劳成疾,是肺癌。在附二院的病床上垂死挣扎,病危通知书已经可以订一本小册子了。老太太和三个姑姑在旁边疲惫地守着,那一年,吴天高考。临近五月,吴天已经放弃了上课,每天与奶奶轮流照顾着父亲。高昂的医药费已经耗尽了手足的亲情与道义,对吴瘸子一直存有偏见的三个姐姐也不喜欢吴天这个野孩子。
在住院账户余额跌至100元左右的时候,老吴家已经卖光了所有值钱的家当,下一步,只能放弃治疗。吴天说自己去借钱,回来时拿着两千块,只是他的脸上早已毫无血色,对,他是去卖血。吴天斩钉截铁地说,“爸,我不上大学了,我出去打工。”弥留之际,吴瘸子把吴天招至身旁,说有话要对他讲。吴天把头侧过去,未料到父亲使出了毕生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吴瘸子气若游丝,对吴天说了毕生最后一句话,“人要有志气。”
吴天至今都记着父亲的三次打,第一次教自己学会感恩;第二次教自己学会克制;第三次教自己不要放弃。已经而立之年的他再回首这些往事,如同一坛苦酒,苦痛且醉人,但痛苦总是让人奋进,不是吗,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