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美小国科斯塔瓦那,永远处在独裁、叛乱、暴力的漩涡中,似乎命中注定、不可避免,政府的工作惯例“就是给平民百姓送去一系列的灾难,这些灾难都按照固定的逻辑程序一步步地发展,从仇恨, 到复仇,再到愚蠢,最后到掠夺,就好像是天命的安排一样。”在这幽深、无望的沼泽中,城市青年释放他们热衷报复、嗜好流血的本性,混迹人群,抢劫杀人,用充满恶意的语调齐声高喊:“自由万岁!”
约瑟夫·康拉德讲述的故事如迷雾一般,英国人、意大利人、土著人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但又拼命挣扎,好像唯此就能抓住并不存在的缰绳,爬出泥沼,甚至像英雄一样接受敬仰、崇拜和欢呼,现实世界中最大的荣耀。杀人越货的强盗赫尔南德斯摇身一变也可以成为将军、战争部长,英雄杀死独裁者后成为新的独裁者,如同传说中少年自告奋勇去杀死恶龙,他迟迟不见音讯,人们赶去迎接他,发现新的恶龙蹲在那里啃食尸体,眼中的贪婪和凶狠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故事的核心是圣托梅矿,这个国家财富的象征,随之而来的也代表权力、腐败、阴谋、杀戮,在另一群人眼中,则是理想、勇气、秩序,甚至爱情。
卡洛斯·古尔德,银矿的主人,“坚信法律、秩序、安全、信仰必须建立在物质利益之上”,只有物质利益有保障后,其他理想才能有条件存在。他不喜欢与任何人讨论道德问题,只喜欢给具体事件贴上理想主义的标签。他总觉得世界不足够好,而自己要改变它,但是在不知不觉中,银矿也在改变着这个理想主义的英国人。他需要周旋于这个国家,从在位的独裁者、潜在的独裁者、反叛者到每一个需要疏通的政府部门,尽管感到厌恶仍然费尽心思去行贿,“用像石头一样冷漠的礼貌对付大部分可耻的腐败情况”,因为腐败渗透在这个国家每一个人的血液里,不如此则寸步难行。为了实现那个心目中的乌托邦,所有的手段都是必要、可忍受的,因为不为别的,只为了“只有在行动中,我们才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感受”,因为“行动虽是思想的敌人,却是美妙幻想的朋友。”
古尔德夫人坚定的站在自己丈夫身后,但是需要发挥想象力才能忍受银矿逐渐取代自己占据了男人的全部内心,才能让自己相信男人不是偏离了方向——如同迷失的《机关枪牧师》,将自己等同于正义的化身——而是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虽然“正确”这个词总是词不达意、歧义丛生。当第一块银锭出炉,古尔德夫人再一次“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赐予了这块银锭一种正义的力量,仿佛她看到的不是简单的事件,而是某种意义深远的玄妙,比如,像是真诚地表达一种感情,或像是找到了一个原则。”当叛乱的苗头再一次出现,她惶恐地告诉丈夫,“我们惊动了躲在天堂里的好多条蛇。查理,你说是不是?”
蛇是邪恶的化身,诱惑人类的祖先,毒死善良的人们。古尔德夫人只觉得离丈夫越来越远,“她惊恐地看着这座矿山,因为它已经变成一座偶像。 如今这座偶像又变成了恐怖的沉重负担。 她似乎感到, 自己早期的热情已经被恶魔变成一堵银砖墙,把自己和丈夫分离开来。”即使这样,即使她知道蒙汉姆医生深深爱着自己,她谨守着英国人的尊严,绝不给他透露出一丁点儿理解的暗示,她像女神一样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想到如果蒙汉姆医生询问自己的心境,她也绝不会透露分毫。
蒙汉姆医生最大的特点就是令人讨厌,“他缺少的是世俗男人那种有光鲜外表的冷漠情感,男人的那种冷漠情感使他们能比较容易地宽容自己和他人;他们的这种宽容可以非常宽阔,能包容下真正的同情和怜悯。”“由于缺少这样的冷漠情感,医生这才变得喜欢说讽刺人的话。”但这并不是医生自己的过错,他曾经受到上一个独裁者古兹曼·本托的酷刑,他的招认让自己成了“一个鬼魂的奴隶”,瘸着一条腿,像死人一样的惨笑,疯狂的虔诚和自卑,永远以阴郁、 冷漠的眼光观察事态的发展。羞愧之情早就使他的灵魂枯萎和缩小,所以他总是不停地扩展自己的温柔。他的本性中存有大量的忠诚,他把自己的忠诚给了古尔德夫人,在那位值得赞美的女人和可怕的灾难之间,只站立着他的虔诚,这虔诚顺理成章地扩展到矿长、银矿以及所有与古尔德夫人有关的事情上。但是在某一方面,他和古尔德夫人同样的高贵,隐藏炙热的内心,从不可能的本义理解不可能。
安东尼娅和德科德是迷人的,尽管爱情没有看到终点。也许每个人提到自己整个人生中的最心醉神迷的瞬间,都或多或少会想起看不到但并不在乎结局的爱恋时刻,欣赏、容纳对方的所有,就算缺陷、鲁莽、冲动都仿佛变成了独一无二的个性,钻石般闪烁着醉人的光芒,只想永远沐浴在这光芒之中。就算争吵、埋怨、故意的冷淡都似乎只是为下一次的拥抱、亲吻做出的铺垫和刺激,因为经过暴风雨洗礼过后的玫瑰更加迷人。
两人站在古尔德夫人家的窗前低语,夜色降临,对话充满故意的冷淡、紧绷、讽刺和恭维,又如同火焰般燃烧,仿佛要温暖或毁灭对方,以自己并不情愿的方式。一切在炙热的爱恋中所涉及的全部要素都不顾一切,直到不知不觉中“胳膊肘都接触上了”。
安东尼娅是接近于天才的女人,热情,没有一点俗气,彻底的清教徒爱国主义者,讨厌轻浮,但对外部世界不求甚解,仅听凭情绪的支配,她依靠的是女人的本能。像她父亲何塞先生一样想要努力改变一切,希望改变能让这个深陷泥潭的国家脱离怪圈。只有她有能力激发起一个不务正业的人胸中诚挚的热情,也只有德科德能忍受她的批评。
“伟大的解放运动领导者玻利瓦尔曾经痛苦地说:‘美洲是无法治理的。那些为独立而奋斗的人,仿佛是在大海里种庄稼。’ ”德科德不相信,他对“爱国”这个词有清醒的认识,“首先,对有文化的人来说,爱国毫无意义 因为其狭隘的信念使人厌恶;其次,爱国在这个步履艰难的国家里被玷污了;爱国变成了黑暗的野蛮行径,变成了掩盖伤害、抢劫、偷窃等罪行的外衣。”但他的全部行动都是为了安东尼娅,“为了安东尼娅,没有什么我不能做的;我为她甘愿承担任何责任;我为她甘愿冒任何危险。”这种爱令人感动,进而萌生渴望,渴望自己也曾经或将要拥有,无论是哪种,都坚信这种爱是存在的,而且在人类的感情中将永远存在。
德科德的结局除了我们无人知晓,在孤寂的绝望中自杀,诺斯特罗莫永远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拿走四块银锭,他只是想确保,不会可笑的浮在海面,希望永沉海底,没有人能找到。孤独,“在这个地球上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个敌人,我们中只有那些最简朴的人才能忍受得住孤独。科斯塔瓦那的这位才华横溢的花花公子,死于孤独,死于缺少对自己和他人的信任。”
现在轮到诺斯特罗莫,气度非凡的搬运工监工,平民领袖,一个视工作如无价之宝的人,慷慨大方但永远缺钱,能捞到好处绝不会有一秒钟的犹豫,大肆挥霍自己的才华,一个绝对正直的人,喜欢故作姿态,受人敬仰,把名望看作一笔投资,并严格地维护自己的名誉。这些就够了么?
深夜,遇到找不到儿子的老妇人,他毫不犹豫将最后的25分钱给了她,因为钱能让她获得一点安慰。伊莎贝尔岛,他的财富和葬身之地。他像基督山伯爵一样拥有了财富,但伯爵没有道德负担,他却有。诺斯特罗莫永远面临哈姆雷特式的拷问,什么是对的,到底应该怎么做,占有这令人诅咒的财宝会不会丧失灵魂或者丢失性命,这两种代价哪个更加严重。他感到“谨慎、恐惧、羞辱——仿佛一个流浪中的灵魂,在宁静和沉思中,再次找到了这具无人认领的身体,悄悄地据为了己有。”
“犯罪或罪恶,在进人一个人的生活之后,就会恶毒地增长,最后把他的生活吞噬光,或者说会像发烧一样耗尽他的生活。诺斯特罗莫不再有内心的平静;他的人品被破坏了。这点他自己也感到了,于是一有机会就诅咒圣托梅矿的银锭。他的勇气,他的大度,他的闲逸,他的工作,这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存在着,但这一切如今看来仅是假装出来的。 但那批财宝是真的。所以他的精神就更加紧密地依偎着、抓着那批财宝。但他痛恨银锭给他的感觉。”他成了“圣托梅矿银锭的那个毫无逃跑希望的奴隶”。
我不想漏掉赫希先生,他只是想做成一笔牛皮生意,但被裹挟进暴乱的洪流中,他拼命想逃跑,借着夜色从死尸堆爬到港口,阴差阳错上了运银锭的驳船,在海湾的撞船事故中抱住船锚,上了索蒂略的军舰。恐惧占据了赫希先生全部的身心,因此他语无伦次的招供没有人相信,对于恐惧,他“因为有这种想象力而痛不欲生;也就是那种能赋予肉体伤害和死亡以无形恐怖的想象力,并把这种恐怖视为仅仅是肉体上的——这种想象力与其他思维能力一道构成人类存在的基础。”在狂暴的邪恶中,理性或意志一类的东西完全脱离了他的身体,赫希先生的死无可避免。
但是大多数人也许就是赫希先生,因为邪恶难以想象,在死亡的沼泽中,只有赫尔南德斯、巴里奥斯这样的人能生存下来,他们靠着踩住别人的肩膀、拉扯别人的脑袋,不但爬出沼泽,而且成为英雄。他们是“残忍、不公、愚蠢、压榨的活生生的典型,这样的典型不仅毁坏人的心灵,还毁坏国家的福祉。”他们像独裁者蒙泰罗一样,都喜欢用鲜血洗刷那个神圣的真理,鲜血是别人的,而真理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
索蒂略是个例外,故事中总要有小丑的角色。
老古尔德先生临死前留下一段话,“上帝正愤怒地看着这几个国家, 否则上帝一定能在笼罩在这块神圣的大陆上空的那片由阴谋、流血、犯罪构成的可怕黑暗上找到一条裂缝,让一缕希望的光芒穿越这条裂缝洒向人间。”
这让我们似乎看到,虽然沼泽一直存在,虽然看似挣扎是无望的,但挣扎本身已经代表了全部真理,那真理上帝以诫命的形式颁布给我们,它就是那道光。因此只要有信仰,就一定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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