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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的屁股露出来了。
当时他热忱地过来帮忙,和两个男生把上下铺搬到我们睡觉的地方去,跨过床沿弯腰下去捡螺丝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半个屁股。
我打了个激灵,他在我心中的形象降低了一点。
大三的时候,朋友“雷阵雨”脑袋抽风,拉着我们一窝七个人到贵州山区支教去了,美其言曰为西南贫困地区教育献身,我心想十天也能叫献身,别人家电下乡都比这时间长。
当时还玩了众筹,第一次在朋友圈给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们开通了查看权限,没办法,他们钱多,而且还极其热情,有个阿姨还从自己的文具店扛了一箱硬货过来,雷阵雨用那种少先队员特有的笑容迎接了她,就差给她敬礼了。
我们到了贵州的一个苗寨,彻彻底底的苗族,车开进那个地方的时候,有个染着红头发的非主流少年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他歪着头朝车里看了一眼,满脸的青春和青春痘。
寨子的角落里陆陆续续跑出一些人,多是些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些跑得东倒西歪的孩子。
校长老婆帮我们在食堂做饭,二楼是两间宿舍,男生一屋,女生一屋,有俩烧水壶,有个新修的厕所,女生屋里还有一个暖炉。
这段的记忆其实并不那么清晰了,全靠一股味儿支撑着——馊味。
支教第五天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馊了。
是真馊了,人只要长期不洗澡,你的汗液和身上的污垢就能发酵成一股特殊的味。
贵州山里的冬天比我想象得还要冷,我们的军大衣又厚又大,看起来好像每个人都撑了一座绿色的帐篷。
不能放屁,千万不能穿着军大衣放屁,想象你屁股里冒出一个泡,撑起你的内裤,然后它破了,穿过你的内裤,吸取了一股来自森林的腥味,然后穿过你的毛裤,萃取出丝质间的油腻。
因为大衣的遮挡,这股气体开始盘旋上升,穿过你的肚子,你的胸,再到你的腋下转一圈,顺着大衣坚硬又笔直的衣领终于在你鼻尖得以释放,我都忘记了屁的原味是什么,只觉得这屁的威力不输迷幻剂。
不过当时我悟出了人生,觉得人生就跟这屁一样,又臭又长。
日子平淡地过去,上课、下课、吃饭、家访,直到“大妈”中暑了。
“大妈”是我们取的外号,因为大学军训的时候,她烫了个头,说是模仿韩国人的蛋卷长发,但是怎么看都跟成都街头的姆姆头如初一辙,于是大妈的称号跟了她四年。
怪我实在不懂她的体质,在接近的零度的贵州山区中暑了,当时中午山里出了点太阳,我们说举办一场小型运动会,她就拉着绳子在那里摇了个中午,摇着摇着就中暑了。
她躺在床上,让我掐她胳膊肘中间的肉,说这是她妈的独门秘籍,我说好吧, 我用你妈的独门秘籍。
屋里只有一个水桶般大的暖水壶了,小的都给男生借去用了,我出门时候,特地把暖水壶给打开了,倒入半桶水,想着大妈烧点水喝。
后来等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糟了,水还烧着呢!大妈还睡在里面!
我们冲进屋子里,一片雾蒙蒙的水汽扑面而来,像是冲进了一个澡堂子一样,暖水壶底部亮起的红灯此刻看起来变得触目惊心,我赶紧一把拉掉插座,打开窗子,然后直奔大妈。
此刻大妈躺在床上,满脸的水蒸气,头发上有细密的水珠,像一个才出炉的包子,我把手放在她鼻子处试探了一下,幸好,还有气。
我把大妈摇醒,她一脸懵逼地醒来,睫毛上都是水珠,她舔了舔嘴巴,问发生了什么事,我愣住了,不知道怎么说,为了保命,我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摸了一把脸,说不渴,还问为什么看不清我,我说是你晕了,要好好休息一下。
那时候我终于明白失而复得才不是世界最美好的事情,差点失去才是。
正把大妈从死亡线拉过来时,团队里最壮实的男人有出事了。
大壮是个一米八的汉子,总喜欢故意把胸部顶出来,问我们有没有看到胸肌,或者是把外套脱掉,把手臂拧个转儿,让我们使劲儿地锤他的二头肌,他还骂我们没有使劲儿。
就是这么一个矫情的汉子,在拉着一个不足四十斤的小女孩转圈的时候,把腰给扭了。
听他说,当时本来他就随便拉起个孩子转圈玩儿,被其他孩子看到了,大家都自动排队,像进游乐园一样等着玩转圈,大壮的牛逼收不回来了,只得一个个地服务。
才到第三个,他就不行了。
于是他从一个体育老师顺利转为了音乐老师,从办公室拿了水桶,反个面儿就当鼓用,教孩子们咿咿呀呀地唱歌,看着他那身残志坚的模样,我真想给他颁发个感动贵州。
晚上,消息从男生宿舍传来,说猫猫全身痒的不行。
猫猫是团队的第二大型男,体格确实够大,无奈是个药罐子,半个行李箱都塞满了他要吃的各种中药,结果到这边来,事情太多,时常忙到忘记吃药。
我觉得他是真的准备过来献身的。
结果猫猫晚上就不舒服了,说是好多天没有洗澡了,身上痒的难受,我们说是牛皮癣。
他说,牛你妈了个逼的牛皮癣。
我们又猜是不是香港脚,他差点把脚盆朝我们脸上扔过来,叫我们都滚出去。
当时我们的支教已经进行到第六天了,大家看见彼此都不想相互靠近,总感觉看见那张脸就知道那人是什么味儿了。
好想洗澡啊,我跟团队老大“雷阵雨”说。
同志,坚持住,我一定会让你们洗个热水澡的,雷阵雨一脸优秀学生干部的神采。
她确实是找到了,在当地“白富美”的家里,看她家外面的装潢,还以为是有浴霸的人家,后来才发现我们的以为只是我们的以为。
“白富美”的妈在楼下用喝水的热水壶给我们烧水,两壶热水凑够一瓶开水,叫“白富美”给我们送到厕所里来。
其实说是厕所也有点勉强了,地是水泥地,墙也是水泥墙,墙上还有个大洞,地上有个白色的蹲坑儿,旁边一个水龙头,底下一个蓝色的木桶,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此时,我和雷阵雨正在较劲儿,看谁先脱衣服,天太冷了,没有人起带头模仿作用的话,实在是脱不下来。
我们站在水泥地的厕所里瑟瑟发抖,并尝试着用外套把那个大洞堵着。
这样,我们俩人背对着,然后一起脱,雷阵雨说。
但只有一个桶啊,还不是得面对面,我说。
你tm到底洗不洗?
洗啊。
我数123,一起脱衣服。
行。
一声令下,果然雷阵雨边尖叫边脱了,我看了看她的胸,好像没有我的大,等她把脑袋从毛衣里拽出来时,我也是开始边叫边脱了。
你的腰比我的腰粗啊,雷阵雨笑我。
承认,承认,在下是B,我说。
对,你是一个B。
窗外的风把堵在那里的军大衣吹得呱呱地响,昏暗的水泥地厕所里回荡着我们互相叫骂的声音,“白富美”在外面敲门问我们还要不要热水,为了不麻烦,我们说不用了,于是平生第一次体验了什么叫干洗。
那一刻,我想,要是跟这群狐朋狗友再待个十天,好像也不是什么熬不下去的事情,没有WiFi,没有娱乐,没有城市里的一切,好像有他们也不赖。
洗完澡的第二天,我就来月经了,出现了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痛经。
我趴在单薄的下铺,身上盖着被子,两手抓住床头的栏杆,一边哭,一边在那里死命地摇床,整个屋子充满了我的哭声和床摇晃的嘎吱声。
几个男生没见过这种阵势,在旁边不知道该干嘛,大妈和雷阵雨想帮我热点红糖水喝,结果发现校长老婆早把食堂门关了上集市去了。
好在窗没关牢,她们把最瘦的一个小女孩从栏杆缝儿里塞了进去,从里面开门才进了厨房。
后来雷阵雨说,她当时看我在床上那个样子,差点没把肚子笑痛,她先在屋子外面笑了十多分钟,最后才假惺惺地回来问我怎么样了。
真的?我当时还以为你们都心疼死我了呢?
没有,谁叫你叫床太厉害了,我们本来还想去山上玩的,结果被你给搅黄了。
她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后面他们托人从城里买了红糖回来,看起来有十多斤,够人啃半年了。
那两天实在是太混乱了,我们当时还有自己的公号,雷阵雨那天发了篇推文,标题叫“多难兴邦”。
我说你七个人还整出个多难兴邦来了,真是太恬不知耻了。
但事实真的就是多难兴邦啊,她看着我说,眼神里充满了富强,进步和民主。
说实话,我对教孩子上课一点兴趣都没有,现在能回想起来的,全是跟朋友浑浑噩噩的每一天,那时候我不知道我自己有多快乐,直到现在才有所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