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2015年6月21日)是父亲节,为我的父亲,和已经成为父亲的我,在微信里敲下几行字:
我是一个父亲的孩子,我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父亲,意味着他曾经是个少年,但不能做在舞会上遇见王子的梦;
意味着他得盖起一个房子,就像大鸟筑起一个巢;
意味着他得寻找每一天、每一个漫长冬季的食物,用他的辛劳,甚至为此忍受羞辱;
意味着他必须为一家的生存冒险探索,且一个人为失败买单;
意味着隐忍对孩子的爱宠,鼓励孩子独自承受,离开家门;
意味着一个人在黄昏里咀嚼回忆里的伤痛和美好,但并不准备告诉孩子。
然后,再贴一篇写于十年前的文章:孩子,你必须学会等待!
1
新生的婴孩不会言说,他只会用哇哇大哭来表达自己的不适:尿便、饥饿、寒冷或者燥热……
他的哭声是一种信号,新任父母们会细心地寻找(有时需要足够的想像力来推测)孩子痛苦的根源,及时地将之根除。
于是,孩子平静下来,甚至,他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对照看他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莫大的奖赏啊。
可是就在这时候,孩子开始以他特有的狡猾渐渐弄明白,该如何用小小的“伎俩”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一切:乳汁、巧克力、奢侈的礼物、大人的陪伴……啼哭,这原本只是消极排除不适的天赋,现在转换为积极的为了满足欲望的手段。
孩子无法分辨,自己的哪些欲望是合理的,哪些欲望是不合理的。这并不是他的错,“道德”对他而言,还是一个太遥远的东西。这只能通过父母(和其他照看孩子的人)用满足与拒绝的方式来让他在自己不断的尝试中渐渐地明白:有些事,我没有理由提出要求;有些欲望,只能让它深埋于内心;并非自己的每一个要求,都是可以获得满足的,有时候,它可能还会带来惩罚。
这是一次漫长的、反复的博弈游戏,游戏的双方——父母和孩子——就像坐在跷跷板的两端,它们是一对对立的矛盾,同时也是相互配合的舞伴。然而,决定“跷跷板游戏”成败的关键在于父母。父母们要懂得:有时候,需要让自己蹦到高处,而让孩子停留在地面;有时候,需要有意识地帮助对方获得“胜利”——直到孩子也深谙其中的奥秘,既懂得索要,也懂得放弃。
如果父母过于苛刻,孩子将不敢大胆地提出合理的需求。并且他以后还会将这个经验迁移到其他的一切领域:他不敢提出自己的观点,不敢提出自己的要求,不敢满足自己的内心欲望——安全的、获得小小成功的、爱并且被爱护的、自我实现的……
如果父母过于纵容,孩子将因此而贪得无餍。开始的时候,他会用无止息的哭声索要任何他想要的东西;然后,是将这一经验转移到任何领域中。他极端地以自我为中心,除了自己的欲望,他无视父母的承受力、他人的感受和别人的同样重要的欲望。而且,被眼前的欲望所蒙蔽,他认识不到究竟什么对自己的成长真正有益,而有些眼前可以达到快感的欲望从长远来说则可能是非常有害的。他不明白这一切,他只是哇哇大哭,只到某一天发现父母无法实现自己永无餍足的欲望,然而,就开始抱怨命运对他的冷酷与偏见——为什么不让自己生在一个皇室家族或者亿万富翁的家庭中呢?
因此,智慧的教育必须在确保孩子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获得满足的同时,设法让孩子产生更高级的需要动机(譬如从安全到爱,从爱到自我实现)。同时还要让他明白:一个人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即使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也需要用心来等待。
而作为教育者(父母或者教师)自己更要清楚:期待是一种品质,它本身比期待之物更重要。
2
这两年来我客居于成都。冬天,寓居之所没有安装空调,就经常整天地呆在温暖和宁静的咖啡馆里阅读、写作。女儿放寒假回家比同在一个学校教书的她妈妈早(她们平时只在周末回家),就只能每天随我到咖啡馆去。虽然她在咖啡馆也能用我的笔记本电脑画画,或者做点作业,读点书,但枯坐四五个小时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总是并不舒服的事,于是她一次次地跑到旁边的一个玩具店,看她相中的一个芭比娃娃。
她很想要这个娃娃,但不敢说出口。因为除了偶尔路过玩具摊买个小熊什么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为她买过高价的玩具了。我们告诉她,她快过了那个以玩具为伴的年龄了;而且,当一件物品价格比较高的时候,就必须考虑一下它是不是真的是自己所必需的。
但是,我同时也是一个算得上“宠”女儿的父亲,对于她持久的愿望,如果可以承受,我总会想办法帮她实现——因为我知道,实现持久愿望的过程真的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体验。另外,快过年了,我还是一个重视节日的人,无论是西方的节日还是传统的中国节日,我都视为人类文化的传承仪式,虽然不喜欢借此热闹喧嚣,但总会象征性地用礼物等方式表示一下。也许买个芭比娃娃,就是这个春节惟一的象征了。很久以后,女儿对这个春节的记忆,将与对这个芭比娃娃的记忆联系在一起:没有这个玩具,没有这份期待,岁月可能会像一条过于平直的河流,静静地流过,你无法认出它在某一段上的特有风景。
于是我告诉她:她在新年可以选择一样礼物,包括芭比娃娃。但是,这只是新年礼物,在过年之前,我们不能买它;即使在新年前一两天购买了,也不能在春节的黎明来到时提前打开它。
于是,如云就开始一次次地计算过年的日子,一次次地从咖啡馆里跑出去,看那个她相中的芭比娃娃。有时候她一出去就是近半个小时,她还不敢跑远,只是我无法想像,她就是在那个芭比娃娃面前吗?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会对“自己的娃娃”说些什么?
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它让人的心变得柔软,有时会有些微微的疼痛。就像掐自己的皮肤,我们因此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知道自己实实在在地生活于真实的世界中一样,正是这种柔软和疼痛,让我们知道自己的心还有柔软,还会疼痛。
这样的心情,让人深深地体味到杜甫诗句“可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中蕴藉的那种深切和委婉的父亲之心。也正是这种心情,常常使我在许多事情上比妻子更“纵容”如云,我成了她受伤时的最后堡垒,有些不能与妈妈说的委屈,以及从妈妈那儿产生的委屈,就只好寄存到我这儿来——虽然她总会忘了拿回去,只让由我替她收藏着这些琐碎的童年记忆。
然而这一次,我已经与妻子商量好了,必须将买芭比娃娃的时间尽可能地后移,而且只准许在春节的那一天,打开这个芭比娃娃的礼盒包装。因为这是一次难得的契机,通过它,我们将让女儿练习期待,练习忍耐,练习习俗和约定。
而且,等待本身将使这个娃娃增值。在期盼里,这个娃娃将成为活生生的“朋友”,而不只是一个塑料加布块的玩艺儿。一个随时可以取到的礼物是没有价值的,它也许有一个昂贵的价格,但它没有多少精神上的价值。它只是礼品,不是礼物;只是玩具,没有生命。期待将赋予芭比娃娃以生命,以意义,以价值,和可以镌刻于童年之上的记忆。
从如云看中芭比娃娃到将芭比娃娃的大礼盒捧在手中,过了一个多星期;而从捧到礼盒再到能够撕开包装纸为芭比娃娃穿上各式各样的新衣,她还需要再过两天。
在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值得说一说。妻子在批发市场发现了同样的芭比娃娃,自然,那里价格要低得多,于是她就选择了在那里购买。我们一家将一个大大的礼盒捧回了家。回来后,我偷偷告诉妻子,其实我并不赞同为了便宜几十块钱在批发市场买这个娃娃。因为,那边的那个娃娃,女儿已经与它说了许许多多的话,那已经不再是一个玩具娃娃,那是一份记忆,那是一个伙伴,是不能用任何的另外一个娃娃(哪怕似乎是从同一个机器里印制出来的)代替的。但是,我也担心除夕和春节的两天里咖啡馆旁的玩具店是否还会营业,而且女儿由于急切地想要芭比娃娃,也不会真正地意识到这些,所以也就同意了。只是,我们要明白,许多东西是不能替代的,并不只是“母亲只有一个”,所有的亲人、朋友、伙伴,甚至玩具,也都是不可替代的,是我们精神与灵魂的血和肉。
狗年春节的早上,如云终于可以拆开那个芭比娃娃了。
昨天晚上,她和妈妈一块看《大长今》的DVD一直过了半夜。平时我是不允许女儿睡得太迟的,但是,除夕本就有守夜的习俗,而且我知道,当时针指到凌晨的时候,也许爆竹会将整个天空照亮,将整个城市“轰炸”。所以,就允许她一直看下去,直到爆竹声的热潮稍稍减退。等她睡下时,其实已经是新年了,在零零落落的爆竹声中,旁边倚着礼盒中的芭比娃娃,心中带着“长今”的故事,女儿入睡了。这时候,她还有一个甜蜜的梦,明天,明天醒来的时候,会有一个美丽的公主似的娃娃,和她一起开始新的一年。
从早上我听到她起来,悉悉索索地拆开礼盒到我起来坐到电脑前,已经许多个小时过去了,她仍然在给芭比娃娃反反复复地试衣服,讲各式各样的故事。
像所有的玩具一样,最终,芭比娃娃所蕴含的新奇会消失。其实,是女儿赋予了玩具娃娃以生命,而不是玩具娃娃给了女儿新的东西。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听到了许许多多的零碎的故事:有公主,有老师,有店员,有咖啡馆的女侍,有永无岛的强盗……几套衣服反反复复地穿在芭比娃娃的身上,芭比娃娃换着各式各样的名字,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直到它和其它的玩具一样,成为一个普通的伙伴:一个稀客,一个新转来的同学,在若干时间过去后,它已经成为同桌,有着共享的记忆,但不再像开始时那样刻刻难忘,不再成为话题的惟一中心。
作为父亲,我总想着办法让女儿珍惜这些玩具,就像珍惜她自己的伙伴和记忆。在芭比娃娃不再成为女儿的重要人物之后,有一次她与我怄气,将芭比娃娃作为“手段”摔在面前。结果自然是被我狠狠地训了一顿。我要她明白,这不只是玩具,这是她的童年,她的记忆,她曾经的悲伤、期待与欢喜。
现在,新的学期已经开始。芭比娃娃已经和其他的玩具一道,静静地躺在小主人只在周末回来的房间里。这是一个曾经多么美好的记忆,即使以后它破碎了,消失了,它也已经化为真正有魂的东西,融化在一个孩子的血液里。
还会有美好的东西前来,还会有美好的诱惑存在。那些唾手可得的礼物,那些被轻易满足的愿望,譬如说一个孩子最初的爱恋,都可能在过于轻易、过于草率、过于廉价的过程中,破坏了它本来蕴含的完美。
孩子,你必须学会等待。等待每一份生命许诺给你的礼物,但要在等待中经历也许看起来很漫长的岁月。直到一个季节过去,下一个季节来临。就像在樱花飘零的美丽和感伤中,期待满池新荷的出现,然后是一枝枝红莲,在夏季的阳光下鲜艳地绽放。
——2005年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