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北方的东四和西四胡同,走过成都的宽窄巷子,走过雨淋漓的乌衣巷,走过夕阳下西塘的衖。在黄昏的冬日,在晚宴前的片刻,重温家乡的这条小巷。
这条巷子,其实是帝都的娟妹来宜时发现的,我们总爱向远处寻觅,却忽略眼前的风景,这是普通人常常出现的有趣情形之一。
初春,黄昏,小巷,没有夕阳,没有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只有灰色的天光下,我和小巷静默以对。脚底下的石砖是百年前的,石墙上的青苔是百年前的,高高翘起的屋檐是百年前的。
这原本是南方家乡一条极普通不过的巷子,不过数百米,却在近代的风雨中被鲜明印刻出来。
我的家乡宜昌——长江上中游的一座小城,素有“三峡门户”、“川鄂咽喉”之称,上控巴蜀,下引荆襄,曾是“楚之西塞”,一度为国之边陲。古称“彝陵”、“夷陵”,因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取“宜于国运昌盛”而得名。1876年的《烟台条约》使宜昌成为继汉口之后长江沿线的又一个通商口岸,第二年宜昌海关成立(今天市政府所在地)。之后列强纷至沓来,在这里设立领事馆,建租界,建教堂,建码头;开洋行,开学校,开医院。故乡宜昌这座千年古镇,因此成为了长江航线上的重要商埠和中转港口。
与此同时一条条街道里巷开始延伸到城区的东西南北,邮政巷就诞生于这样的背景之下。
巷子中段墙壁上的画面和凸起的几支水桶,诉说着“邮政巷”的前传。
当年小城饮水都取自长江,于是城区便有无数通往江边的水巷子。巷子的尽头正是当年的水码头,人们穿过巷子,跨过当年的滨江路 (今沿江大道),走下水码头的石阶,从长江里直接打水,再挑着满满的水桶,回到巷子深处的各自家中。
因为挑水是体力活儿,因此也诞生出一个职业“挑水工”。
这大约就是小巷最早的历史了。《宜昌文史资料》的记载证实:"解放前这里也是一条很主要的水巷子,过滨江路有一水码头,走石级踏步就可以直接下河挑水,枯水季节有水跳板。"
此刻,似乎还能听到挑水工“吭吁吭吁”的号子声,似乎还能嗅到巷子里新鲜的江水味儿。
走过巷子大半,墙上悬挂着几块木牌,上面文字勾勒出小巷的百年风雨。
宜昌石头在他的博客里记载了这段往事:1883年宜昌海关成立了拔驷达局(Post的英译),1897年改为宜昌大清邮局(想起了烟袋斜街的大清邮局)。民国初年,宜昌邮局迁出宜昌海关,租赁滨江路海关上首的英商隆贸洋行,而位于邮局旁的这条水巷子因此得名“邮政巷”。
从此这条更名为“邮政巷”的小巷,这条长不足百米,宽不过两米的小巷,成为中国近现代历史的缩影,成为小城百年沧桑的见证。
小巷见证过当年当邮局总办洋人安温的趾高气扬,也见证过用10天时间走完宜昌到重庆905公里步班邮路的那名邮递员,见证过1922年宜昌邮局52号邮划行至三峡崆岭峡的不幸翻覆,也见证过1926年宜昌邮电工人大罢工。
小巷也见证了新国家的红色风雨,见证了改革开放的时代巨变,见证了传统通讯向现代通讯的变迁。如今邮政大楼已经变成了一个叫“四合院”的私家菜坊,幸运的是“邮政巷”还在。
而在巷子尽头,墙面石刻的邮戳和书信则诉说着那个没有手机和网络的“慢”时代里,人们联络感情的特有方式,回想起那些从心流出见于笔端的文字,顿时涌动出美好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开始“九斤老太”了。
走在巷子的深处,我的手在青石筑成的墙面上摩挲划过,似乎这充满质感的粗糙才能真切地触摸到那些往事前尘。
参差的石墙,破落的门楣,屋檐上的衰草错落呈现,让这小巷显得如此寂寥、斑驳而破落。
但我庆幸这寂寥的存在,庆幸我看到这小巷原本这般模样。
在这无人相扰的寂寥里,你可以从任何一个细节开始,让思绪开展绵延到无限之远;
这寂寥却不是无生气的,比如角落的几支疏竹、竹竿上的几件旧衫和某个屋前的蒸笼,突然就让这小巷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回到它当年那般鲜活模样。
我喜欢这无人的、寂寥的、斑驳的、颓檐下的巷子,喜欢它从长长的风雨中走来,带着伤、裹着痛却静默如斯;喜欢它没有成为锦里,不是乌镇,不是前门,而是像罗马城里四处可见、无加修饰的残垣断壁和半截残躯伫立在蓝天下的斗兽场,原本那般充满生气的模样。
突然就想起前两天在《宇宙留声机》里读到的一段文字:
我们都喜欢炫耀自己
显示自己拥有一些什么东西
你知道一朵水仙或者一朵玫瑰
他从来不假装
它的美就在于他本来什么样子
就是什么样子。
——克里希那穆提《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