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的我一声不吭,坐在倒映着流动景物的窗前发呆,火车跑的飞快,时不时光线就猛地低沉,或者干脆一下子全黑下来。数不清的隧道外,阴沉的冷雨下个不停,各种电子屏幕就在这晦暗不明的色调中发着冷光。也许这列火车比它载着的人更知道人生的意义,我不禁想。
火车缓缓减速,最后在挂着发亮字体的月台前停下,等车的人寥寥无几。离终点站还有很远,我把折叠椅放下来,把随身听压在泡面桶上,坐着看盖子一点点鼓起来。头顶上,黄家驹还在不知疲倦地唱光辉岁月,一遍又一遍。老歌啊,我低下头,把早就没电了的随身听重新放回口袋里。
这里离终点站很远,我想。
但是这里离她很近,我想。
这里是她的城市,我又想。
我突然很想冲出去,把这些行李,烦恼,人生和所有一切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抛掉,重新回到一个能看见她的地方。我弯下腰,按住发胀的太阳穴和脑海里潮水般的伤感。
有些过去无法被原谅,我扬起脸,小声跟这座城市告别。歌曲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中文版的起风了,过去的丝丝缕缕又在我眼前一股脑的浮现出来,它们都上哪里去了?为什么我伸出手去追寻的时候,只有车厢里冰冷的空气?我不得而知,竭尽所能也无法把这些纷纷扰扰的回忆想清楚。我只好再一次死板地从那个地方,那一天,那一句话开始。
‘跟我说说话可好?’我恳切地说,云这才反应过来,她停下脚步,把手背到棉质的白色裙子后面,定定地望着变换的天穹。我不知所措,好一会才听到她的回应。
‘有什么可讲的呢?’她语气冷酷,神情却天真自然,没有恶意。云一直都是这样,泽死后,和谁沟通对于她而言是需要努力才能做到的事,不论我怎么回想,怎么在回忆里美化她的形象,悲剧都早已注定,她无法原谅过去,所以也注定无法与任何人拉近距离,哪怕她自己。
于是我们就接着往前走,冷寂的烟云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矢车菊好像也变成了灰色,草地柔软,溪水潺潺。深秋时节,远山的曲线并不像春日那样令人愉悦,但也韵味独特。当时的我全心全意只想拉起云的手,根本不关心大自然的事,然而如今我再次在模糊的记忆里笨拙地挖掘时,最先涌上来的竟然是周遭的景色,无论是簌簌落叶的透明脉络还是芒草上的橘红色甲虫都清晰又具体,她的脸却遥不可及。
忽然间,云的面容又近了,她那总是能够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情绪的大眼睛,一激动就发白紧攥的小手,乖巧帖服的长刘海,以及上帝随手用画笔轻轻勾勒出的粉唇,都散发着一种致命的魔力,让我动弹不得。渐渐地,这些映像重合在一起,让我又得以一窥她的侧颜。云一朝我转过来,我那些纷繁的思绪就自觉地安静下来,她抿了抿嘴,甜甜地一笑,我就想把自己拥有的所有东西都分给她,将她置于纤尘不染的温室里。
可是她不爱你怎么办?对于根茎腐烂的花朵,最好的办法是敬而远之,我正是不了解这一点,所以才受到伤害。
‘你知道这座山里有只猫吗?’云的声音很小,我连忙靠过去。
‘猫?’我缓缓挪步,蓝色胶鞋踩得枯枝发出噼啪的轻响。
‘对,就是一只纯黑的猫,黑漆漆的像巧克力一样。’
‘你的形容很可爱。’我着迷地看着她。
‘可是那只猫却一点都不可爱。’她停下来,瞥了我一眼。神情一点点严肃起来,睫毛也一点点地垂下来,最后索性把视线压到了地面上。‘有传闻说,要是它从你身边走过的话,死去的人就会找上门来。’
‘这还不简单,碰到它的时候连忙远远躲开不就好了。’我半开玩笑来了这么一句。
‘没用的。’她眉头紧锁,‘这个地方失踪过很多人。而且——’她刻意拉长了声调。‘都是像我这样的人。’
‘何以见得?’
‘泽死了,而我尚在人世,人一旦经历了这种事就会好奇,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所措,只好重新走动起来,试图体会这些话的含义。当时的我不能理解,而现在终于明白,当一个人尚未成熟,而深爱之人早早离去之时,这些话自然而然就会在什么时刻脱口而出。那天的云即是如此,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所触动,打开了心底的开关,一下子讲个不停。
而最悲哀的是,她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我。
‘有时候我还做梦,就会梦见泽,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夏天的时候,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还活在过去,好多事情都想不清楚,你可明白?’
‘明白.’
‘说过的话要负责,你以后必须一直陪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许离开,泽要是来找我,我就得紧贴着你才能过得下去,你可明白?’
‘明白。’我悻悻地点头。我只是希望她放松下来,像以前一样,轻松自如地生活下去而已,但是当时那个局面,我的话并没有什么意义。
忽然之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在我的腋下蹭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云已经搂紧了我。
‘我还需要点时间,有好多事情都乱糟糟的,理不清楚。’她在我的耳边轻呵。我瞬间感到有什么东西流过全身,从头顶流到心底。当我醒转过来,想要做出回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扑了个空。
‘明天再见吧。’云从小径上走过去,皮靴踩着来时的落叶,哗哗作响。‘林,和我在一起,可有真正的开心过?’
‘哪里的话,光是想起你,我就觉得心花怒放。’
‘油嘴滑舌。’云俏皮地扮了个鬼脸,旋即就干净利落地转身,只给我留下一个背影。我站在原地,试图去理解这一串意义不明的对白。
就在夜色暮沉,寒风吹拂的时候,我才决定动身。我穿过小径,踏上去往街市的柏油路。就在这个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微微振动,我按亮屏幕,上面是云发给我的一条短信,很短,没有多少个字,到现在我还把它保存在自己的手机里。我把手机的亮度调低一点,来来回回把它读了几遍。
‘一定要让自己幸福啊,林。’读完这条短信后,当时的我喜不自禁,觉得云肯定很快就能出院,我的幸福就维系于此,而我天真的以为,她也明白这一点。
然而我却没有想到,一个病人用尽全力发出的,只能是道别。我扬起脸,看向窗外,想办法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如今再唏嘘已毫无意义,斯人已逝,二十六岁的我也只能是空流红泪。我再次把她的遗物翻开,反复地揣摩刻在相框背后的那句话:
“有些过往无法被原谅。”
我望向窗外,火车正吃力地穿过连绵的群山,暴雨倾斜而下。冰冷的现实一下子涌过头顶,疯狂地挤压我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