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描绘的画面和风格比较灰暗,似乎为我年少时的生活增添了悲剧色彩。其实那时的生活是很辛苦,但当时更多的感觉是身体的疲惫,心里并没有觉得特别苦,更多的还是一种不情愿但是又不得不的别扭。当我真正静下心来,认真梳理品味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连接到一些人和事,瞬间让我的心暖起来,也让我的记忆有了温暖的颜色。
长辈的爱除了爸爸妈妈外,唯一的记忆来自我的姑父。其实姑父跟我们家并没有实际的姻亲关系,但这恰恰能证明姑父人品的可贵。我的姑妈(爸爸的姐姐)是姑父的童养媳,不过姑妈不幸夭折,所以这门亲事也不可能存在了。但是我的爷爷当时和姑父的爸爸交情甚好,两家的关系处得很好,不想要两家从此断了联系,于是还一直当作亲戚来走动。姑父长大成人后结婚成家了,还是一直维系两家的关系,及至我们几个孩子出生后就一直很自然地称呼他为姑父,称呼姑父的爱人为姑妈。
姑父瘦高的个字,作为一名民办教师的他在当时也算是文化人了,他说话永远轻言细语,永远穿着一身洗得很干净的笔挺的中山装,跟周围的农村汉子比起来如同鹤立鸡群。从小见惯了爸爸的粗门大嗓以及周围农村男性的粗俗的我对于姑父这一特殊的形象很是不解,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和的男子呢?他都不会发脾气的吧?那时的我对于姑父的几个孩子真的是羡慕得无以复加。
姑父每次来我家都不会空手,必定会带一些好吃的给我们几个孩子。每次见了我他都会摸摸我的头发,满是怜爱地说一声“黄毛丫头”,那一声“黄毛丫头”所传递的亲昵和爱意把我的心填满了。从小就很社恐,羞于见人,尤其是家里来客人都躲避不及的我对于姑父的到来却很是雀跃,也并不恐慌。我会主动为姑父搬椅子,给他倒茶,拿出家里能拿出的可以招待客人的东西摆放在姑父面前让他享用,但往往姑父会把招待他的东西让给我吃。我们那里农村有个习俗,就是家里来了客人,会立马单独给客人煮一碗面条,那个时候鸡蛋就算是能招待客人的稀罕物了,面条里面通常铺着好几个荷包蛋。妈妈煮给姑父的面条和鸡蛋每次毫无例外会分给我们几个孩子,即便不够分我的那一份肯定是少不了的。
姑父家的三个表姐和一个表哥也很友好,每次爸爸带我去姑父家,我肯定会受到表姐们的优待。她们会给扎好看的头发,给我绑上好看的发带,会给我戴上一窜塑料珠珠的项链,还为我穿上红色的裙子。这在那个一直活在村里人阴影里的小女孩心里是多么难得的盛大仪式啊。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姑父家的时候,姑妈给我做了一双很好看的布鞋。鞋面是浅紫色的,有着若隐若现的花纹,那双鞋子被我视若珍宝,因为那个颜色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不仅仅属于一双布鞋,更是我心里的五彩斑斓。
姑妈也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说话细声细气,脸上从来都是带着浅浅的笑。从不愿走亲戚的我对于去姑父家很是积极,后来长大一些之后我一个人也会去,每次去都会被强行挽留(当然我自己心里也是非常愿意的)住几天。一直到我大学毕业之前,每年别的亲戚家我都不会去,但我肯定会去姑父家拜年,就为了那年少时的被人温柔以待的真诚。
接下来要说到村里的一位大妈了。这位大妈姓杨,我们叫她杨妈。杨妈和我妈同龄,但是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她比我妈年长,直到前几年我才知道她和我妈同岁。倒不是说杨妈长得苍老,可能是因为杨妈的孩子比我们年长许多,让我有这种错觉吧。
杨妈的命运和我妈早期差不多,也是不到三十岁就死了丈夫,不同的杨妈一直未再嫁,而且杨妈丈夫所在的家族是村里的大家族,祖上开始就兄弟众多,所以一直在村里是别人惹不起的典型。杨妈身上并没有跋扈蛮横,相反她很谦和。我一直很佩服她的是,一个寡妇把五个孩子拉扯大,从来不抱怨,而且跟村里人关系处得很好,她也不像别的农村妇女那样聚在一堆对别人家的事指手画脚、搬弄是非。
我的奶奶在我爸十三岁时过世了,我的爷爷也是一个不顾家的人,我妈生我们兄妹三人月子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我的时候是寒冬腊月,这样的天气里,我妈一个产妇还要硬撑着去池塘里洗尿布。在一个下雪天,我妈去池塘洗尿布的时候,杨妈把我妈拦下了,她接过我妈手里的尿布自己拿去洗了,此后时不时她就会过来帮忙照料一下。
那个我被吓到魂不附体的夜晚,杨妈的怀抱是那么温暖,我到现在还记得一双手把我抱在怀里时我瞬间安静下来的心安。那时我大概七八岁吧,我们一群小伙伴在一户人家大门口玩,屋里挤满了看电视的大人。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穿的是姑父家的表姐给我的红裙子,不知为什么屋主人家的一条狗突然窜出来追着我不放,我越躲它越追,我绕着小伙伴们转圈,那条狗就一直绕着我跑。我边跑边大叫,灵机一动,就往屋里跑,心想那么多人在那里,狗子肯定不敢追进来,而且狗主人在,狗子应该会被喝止。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大叫着跑进屋的时候,并没有人对追进来的狗狗有反应,任凭我又跳又叫,那些人也依然沉浸在电视的精彩中。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没有反应,杨妈看到左右躲闪喊叫的我了,她试图去驱赶那条狗子,但是狗子就是对我穷追不舍。狗子快咬到我了,我感觉到它的牙齿咬上我的脚踝了,这时杨妈一把把我抱起来,一手把我揽在怀里,一手继续驱赶狗子。我进入杨妈怀抱的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得救了,绝望的心瞬时安定了。最终狗子的牙齿还是把我的左脚脚踝那里刮破了一小块皮。当然毫不意外的我没敢告诉爸爸妈妈我差点被狗咬了,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被狗牙齿刮破皮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我的心突突的跳,担心自己会不会死掉。后来不知从哪里得知狂犬病的潜伏期可以长达数年,那种害怕自己得狂犬病的恐惧就一直埋在我心里多年。
我记得在那个经常公然讨论我的龅牙大嘴,贬低我长相的人群里没有杨妈。不仅不会贬低我,我还记得杨妈是唯一一个说我长得体面(好看)的人。我记得那时我上初中,有一个周六我回家之后去找能华玩,杨妈在能华家,能华的妈妈夸我长得白净,杨妈说:“是的,这个女儿长得好白,小时候你记得吧,那个脸儿柳红秀白(白里透红)的,更是体面。”那是第一次有人当面夸我,而且是因为我一直自卑的长相而夸我,稀少的都是珍贵的,也是令人难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