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落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博尔赫斯
汗腾格里,在维吾尔语中是“王中之王”的意思。但我想说的这个汗腾格里,不是国境线上的那座汗腾格里峰,而是一座清真寺的名字,汗腾格里寺。这座清真寺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只要想到心就揪在一起。
我一度以为离开这座小城去外面生活的人会是多么的光鲜亮丽。因为那段时间舅舅每次结束十二个小时的归途到家后总会让我觉得那么新鲜和陌生。
舅舅从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当起了厨师,在外婆经营的餐馆里工作。餐厅开在哈萨克自治州财贸学校门口,因为手艺不错而且买卖做得实在。直到外婆中风前,餐厅生意都不错。妈妈生下我以后,去中央民族大学继续深造。妈妈在北京的那段时间,我是在舅舅的臂弯里长大的,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在火光冲天的餐厅后堂,一手抱着我,一手掂着勺。外婆中风后没多久,那个餐厅便关门大吉。
虽说断了营生,但还好舅舅练就了一身好手艺。在外婆逐渐恢复后,舅舅带着自己的妻子,还有一岁八个月的弟弟去了那时我觉得远在天边的乌鲁木齐。我比弟弟大八岁半。他们离开这里去乌鲁木齐发展,与其说是去发展,不如说是去谋生活。
每个周五我都会按时和弟弟通话,在每次通话中,我都会和弟弟嘻嘻哈哈地说笑,有一天舅舅在电话里说,他们终于在姨姨的帮助下开了一家餐馆,餐馆开在了南门,汗腾格里。
汗腾格里,汗腾格里。
我第一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因为那段时间我正在读《狼图腾》,我知道蒙古人敬奉的长生天就是腾格里。所以我对乌鲁木齐的汗腾格里抱有许多稚气的浪漫主义的幻想。
我不知记挂了汗腾格里多长时间,终于和妈妈坐了一夜的班车第一次去了乌鲁木齐,第一次到了南门,第一次见到了汗腾格里。
没有任何浪漫的铺绪,南门只不过是一片繁忙的街区,汗腾格里不过是一个清真寺,随处可见的那种,甚至都算不上雄伟。舅舅的餐厅在大寺旁边巷子的深处,巷子原本的水泥路面因为年久失修坑洼的像石子路。走进巷子,右手边是新疆各地随处可见的水果摊,商贩们用木条订了一个框子,周围用透明的塑料布围起来,电线随意地缠在框子上,一个赤裸裸的没有任何修饰的灯泡接在电线上,好让水果看起来好卖一些;左边是一个馕摊,这里可以买到弟弟最爱吃的烤包子。往前走是一个公用卫生间,再往前走是一段楼梯,两边是方便自行车上下的坡道,弟弟最爱的游戏是和巷子里其他商贩的孩子们一起坐在硬纸板上一遍一遍地顺着坡道滑下去。走下楼梯右拐,再走一段距离才能到舅舅的餐馆。
餐馆名叫伊犁人家。租了别人的自建房,一楼餐厅,二楼是与别人共同租用的起居室。我在餐馆里见到了弟弟,脸上一道缝针过后留下的疤痕,是餐馆的消毒柜倒了下来,碎了的玻璃划破了脸。我摸摸那条略微鼓起的疤痕,很心疼弟弟,很心疼舅舅,也很心疼我心中的那个汗腾格里。
小住的那几日,每天早上天不亮就会被楼下准备早餐时鼓风机工作的声音吵醒;每天盖的被子,枕的枕头上都是挥之不去的厨房的烟火气;和弟弟玩闹时也不能大声肆意,怕吵到合租的房客的休息。
离开乌鲁木齐的那天,我们坐的那班白天的长途班车发车很早,于是凌晨便起床,离开的时候弟弟还在熟睡。舅舅拿着我们的行李先去了巷口搭车,我先于妈妈出了门,看见舅舅坐在巷口,背对着巷子,巷子很黑,面前的马路昏暗,很空。舅舅拿着一支烟,红色的烟头一明一灭,他的头顶是一弯破败清瘦的月亮。舅舅看起来仿佛和面前的马路一样空。
我突然觉得原来生活竟是如此的不易,月亮没有照亮狭窄黑暗的小巷,一切也没有得到天神赐予的力量,站在舅舅背后的我第一次感到了对于生活的无力。
后来我在乌鲁木齐生活了几年,刻意地不去注意汗腾格里。有一天读到了博尔赫斯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泪如雨下,眼前全是舅舅坐在巷口的背影。
那个背影没有留住我对汗腾格里的美好愿景,却给了那时的我所能想象的全部的男子气概和勇气,给了那时的我设法坚持下去,不被时间和逆境触动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