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会骑车,不管是曾经最简单的脚踏车还是如今流行的电动车,更不用说驾驶摩托车和小汽车,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妇,不管到哪里都需要步行。
记得小时候,母亲背着我,一路说说笑笑从乡间小路走到外婆家,虽然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路,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件远大而快乐的征程,离开母亲的陪伴不能做到。待到自己能一个人壮着胆走到外婆家时,忽然觉得那条路并不漫长。年少会骑自行车后,那条路便变得有些短,再看母亲的行走,辛苦而枯燥。
记忆里,从家里到田间的羊肠小道,是母亲走的最多的路,因为那里有耕耘、有播种、有除草、有收获,无论日出和下雨,那里系着全家人的指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母亲每天早晨吃完饭就扛着锄头从村里走到田间,虽然只有四五里路的光景,却也磨破了鞋子,磨伤了脚趾,磨得时光荏苒、青春不再、容颜渐老……
读中学时,我是父母的骄傲,他们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学。那个时候母亲走的最远的路,大概就是去镇上的学校给我送饭菜。因为家庭贫困,我不能像别的同学一样带上足够的生活费到学校,母亲便每天为我送饭。起初我不以为然,觉得没什么,可是当有同学嘲笑母亲衣裳破旧身材矮小时,我在心里渐渐生了责备,不再喜欢她给我送饭,有时候会任性的冲她发脾气,她依旧劳而无怨,奈烦地为我整理床铺和洗衣服,直到一切都井井有条才离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泪水在我眼里打转,内疚突袭胸膛。
梦想与希望也许抵挡不住命运之舟的搁浅。当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市重点高中,当我怀揣着感恩的心遥想未来,当我在母亲眼里看到欣慰时,一场大病改变了人生的方向。二十世纪末我被确诊为类风湿性关节炎,疼痛和高烧让我不得不放弃学业在家休养,那个时候的人生充满黑暗,窘迫的家庭变得更加一贫如洗。母亲身体原本就不好,为了多挣点医药费,常常在忙完农活料理完家务后去镇上拾荒至凌晨一两点,渐渐白了两鬓,皱了笑容,浊了眼睛。看着她单薄的身体背着比她身体还大的满满蛇皮袋废旧物质于深夜归来,我的泪流在了枕上。
之于病痛,我想最可怕的是精神上的空虚。当一个人只能整天躺在床上甚至日常生活都在床上时,除了对家人是一种消耗,对自己也是一种折磨。好在母亲一直是我坚强的臂膀,是我避风的港湾,我时常在病床上回想那些年她对我的好。
小学二年级的暑假,我和伙伴们在太阳底下玩耍大半天后回到家,感觉头晕目眩,便倒在床上睡着了。母亲回来后才发现,不更事的我躲在厚厚的被子底下睡得沉沉的,她一摸我额头,滚烫。那是夏天,农村没有空调,我却傻呼呼地盖着棉被睡得昏了过去。据后来母亲说的,当时她慌了神,赶紧把我抱到医院打针,医生一看说我中了暑。打完针后总算醒了,可是我左边脸却肿得老大,一说话就疼。农村叫这种病“大嘴巴”,后来慢慢懂事了,知道那是腮腺炎,俗称痄腮,具有很高传染性。当时医生建议把我单独关在房间里隔离治疗,母亲却非要亲自护理我。因为腮帮子发炎不能张嘴,我只能勉强喝稀饭,她怕老喝粥对身体不好,每天早晨步行到镇上端豆腐脑,还常常去河里钓鱼煮汤给我喝。她从来没钓过鱼,学这些还得请教村里的小孩子,让村里人笑话。一段时间的治疗,直到开学了我都还没好,母亲到学校为我请假,还央求老师来家里补课,虽然那老师怕被感染再三推脱,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戴着口罩来到我家。
第二次是小学六年级时患了一种叫“甲沟炎”的病,症状是两大脚趾甲沟化脓流血,一穿袜子就会粘到脚指头上,脱下时须小心翼翼一点点揭去,纵然如此还是会疼得要命。因为趾甲嵌在肉里面伤口会持续恶化,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取下趾甲再上消炎药。虽说手术中用了局麻药,但不到半个小时拔甲后钻心的痛就上来了,那真叫痛彻心扉、刻骨铭心!走路是休想的了,每天便在房间里吃喝拉撒,母亲为我倒马桶。还需换药,打针。她只好每天背着我往返于医院与回家的路上。她那样瘦小,那样单薄,常常累得气喘吁吁,我看见晶莹剔透的汗珠从她额头顺着脸庞滑落尘埃。
第三次生病是在高一,上着课突然肚子滚疼,被老师同学弄到医院,确诊为阑尾炎。母亲从几十里外的乡村赶到市里。几天几夜,她一直守护在我床边,血丝布满了她的双眼。幸得她的悉心照料,没动手术肚子就不疼了。
2002年10月,没药吃了,我躺在床上开始发烧,病魔把我推向痛苦的深渊。爸爸恼火地说:“才停药几天就又病了。你总是要把家里拖垮才安心!”妈妈买来一种叫雷公藤片的药让我吃,我把脸别向一边不理她——我的心已成死灰,再也燃烧不起来。妈妈把药放到桌上,心疼地走了。半夜,我在梦魇中疼醒,伸手去拿桌上的药,手不灵活,药瓶掉到地上,一百多粒浅黄色小药丸滚了一地。我怕把爸爸吵醒,想自己下床去捡,不小心从床上跌下来,膝盖碰出了血。我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里含着泪水一粒粒地捡着药,绝望在心里洒下牢牢的网。永别了,妈妈;永别了,爸爸;永别了……我微笑着站在世界边缘,把刀片按在左腕上……
是母亲把我救了过来。她抱着我哭着说:“孩子,妈妈没不要你,你怎么就不要妈妈了呢?以后再不准做傻事了。”“妈妈——”我放声哭了起来。爸爸在一旁说:“要死就死,别弄个半死不活的,这回你知道又花了多少钱吗?光给你输血就好几千,你妈还抽了自己的血……”
黑暗中,母亲披着衣服端着油灯来我房里为我盖好被子,她站在门口看着我迟迟不肯离去,我知道她怕我出事。我睁开眼睛说:“妈,你快去休息吧,我不会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家里揭不开锅了。好几天没见到母亲,别人说她受不了穷跑了。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晚上,有记者来采访,给我带来几天前的一份报纸。原来母亲为我去武汉求援去了。武汉离我家有400多里路,需要30块钱的车费。母亲为了节省钱,背着5个火烧馍,渴了就向路边村民讨口水喝,困了就在道边睡一会儿,天黑了就借宿农家,鞋子磨破了,衣裳刮花了,头发凌乱了,还因为吃火烧馍过多,嘴唇干裂,渗出鲜血。她整整走了6天6夜终于到达武汉。6天6夜,最简单原始的行走,不顾双腿的疲惫,一路洒下艰辛,到达一座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
武汉的好心人给我捐了钱和药,可是之于病情,仍是杯水车薪。
……
后来,我瞒着父母外出乞讨,他们一直不知道我在外面做什么,直到记者出现……后来,我出版了以自己流浪经历为背景的小说,并没有改变命运,母亲依旧行走,没有乘过高档交通工具,甚至没有坐过小汽车。我是那样的无能和无奈,而立之年还没有给父母家人简单的幸福。如今我在厦门,病痛折磨得双腿残废,股骨头坏死,不能下蹲不能爬楼,出行难、就业难、生活自理难,可是要生存要吃饭要给孩子买奶粉尿不湿,我拖着变形的双腿拄着双拐忍着疼痛站在街头吆喝,有时候喘不过气,有时候差点昏迷,压力山大,好在有母亲,她从湖北赶来帮我销售。她每天会说几千遍“您好,这是我儿子写的书,要不要看看……”,也遭受过白眼,也遭受过冷嘲,也遭受过质疑,有人说她是骗子,也有人帮助她。美丽厦门,素质优良的厦门人,爱心满满。母亲每天都收获着爱心,我想如果没有这些爱心,我们同样绝望。
年近花甲的母亲,皱纹布满额头,白内障浑浊着眼睛,她从乡村来,身形憔悴,步履沧桑,行走在滚滚车轮的繁华都市,她没有乘过小车,没有坐过飞机,没有进过高级写字楼,没有吃过肯德基和麦当劳,她艰难跋涉,辛苦操劳,哪怕夜深人稀,哪怕大雨滂沱,她每天都出去卖书,没有怨言,她的想法很单纯,就是要在有生之年多卖一本书,为儿子积攒医药费和生活费。
母亲依旧不会骑车,每天,她背着书包行走在厦门的大街小巷。她的身形是那么渺小,却又是那样伟岸,像一把擎天的大伞,为我撑着一片天空。
夏海波,写于2014母亲节,厦门故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