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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芳跪在地上,低着头,撅着屁股,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身前那块儿地板,有些肥胖的腰身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上下颤动着,让她远远看上去像一只硕大的蛤蟆。
可能是用力过猛的缘故,她感到浑身燥热,汗水顺着额前的头发嘀嗒着落在脸颊上,迷湿了眼。她随意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抬头去看客厅墙上的挂钟,刚刚九点多。
她颓败地瘫坐在地上,像狗一样喘着粗气,屋里屋外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挂钟的嘀嗒声,还有她自己的喘息声。
大部分的时间,这个院子里都只有她一个人,与其说她嫁了个男人,不如说她嫁给了这院房子很贴切。
她的男人柱子,几乎每天都要去山上拉矿石以维持生计,除了中午回来吃饭,晚上回来睡觉,其他时间都不在家。
两个女儿,一个在省城读大学,一个在县城读中学,也都很少回来。只有她,每天守着这个院子,守着这个家。
坐在地上歇够了,双手支撑着笨重的身体,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来到院子里,拧开水龙头,就着水流,搓了两把,就算是洗了脸。
来到厨房,吃了两口早上剩下的馒头,她又开始收拾午饭。
白菜炖土豆,再切上两刀肥腻的五花肉,便是上好的农家菜了,香喷喷的菜刚出锅,春芳就听到了院门外三轮车突突的轰鸣声,是柱子回家吃饭来了。
进了门,换下一身沾满矿灰的衣服,洗了手,净了面,柱子走进厨房,坐到桌前,大吃大嚼起来。看到春芳还在洗洗涮涮,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他闷声闷气地来了一句:“先吃饭!”
听着男人吧嗒吧嗒的咀嚼声,春芳顿时觉得食欲全无,于是回了一句:“吃过了。”便放下手里的活儿,转身走出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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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下午出门的时候,春芳听到了。毕竟三轮车发动的声音那么大,即便是睡着了都可能被吵醒,何况春芳根本没有睡意。
她只是懒得跟他照面,更懒得说话,她这样懒懒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谁都不愿意说破罢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春芳终于从炕上爬了起来。离晚饭时间还早得很,又是难以打发的一个下午,她决定回同村的娘家转转。
打定主意要出门,她坐在镜子前收拾着自己,头发很久没有染过了,白头发新长出来不少,眼角的褶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加深了许多,面色枯黄,似乎还长了几个暗斑,她刚四十几岁,就这样枯萎了。
在脸上涂抹着厚厚的一层护肤品,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心血来潮,她又拿出了口红,那是大女儿过年的时候送她的礼物。
涂了涂唇,泯着嘴照了照镜子,还是觉得身上那件已经褪色的旧布衫配不上这样艳丽的颜色,于是又用卫生纸狠狠的擦去。
收拾停当,从院子里摘了几个新鲜的西红柿拎在手里,便出了门。
回到娘家时,父亲正在午睡,母亲没有睡着,只是一边揉着病腿一边哎呦着。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挨着炕沿儿坐下,帮母亲捶着腿。
老母亲停止了哎呦,眯着眼睛问:“你怎么回来了?”
春芳停下手里的动作,清了清嗓子,低着头,低声说:“娘啊,我想跟他离婚。”
母亲拖着病腿,蹭的一下就坐了起来,没好气地说:“又说傻话,两个孩子都那么大了,离什么离!”
春芳没回母亲的话,她知道母亲一定会这么说的,这不是她第一次想离婚,也不是母亲第一次如此强烈的反对。
她抱着一丝希望看了看父亲,只见他的睫毛抖了抖,却始终没有睁眼,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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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娘家坐了不过十分钟,她就出了门。
午后的太阳正烈,她却觉得浑身发冷,父母年纪大了,一味的怕事,再也不能给她什么帮助和依靠了。
擦了擦眼角的湿气,她骑着自行车,去了同村的姐姐家。
姐夫和外甥出去打工了,都不在家,外甥女正在炕上玩儿着洋娃娃,姐姐正靠在被子上打盹儿。
“姐!”她喊了一声。
等姐姐睁开眼,她塞给外甥女一块钱,让她去买冰棍儿吃。
姐姐起身给她切西瓜,边切边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看着外甥女走远了,她才开口:“姐,我想跟他离婚。”
姐姐塞给她一块瓜,叹气道:“离了孩子怎么办,是跟你还是跟他?万一有人问起来,你怎么说?”
忍了半天的眼泪哗啦一下流了下来,她说:“离了孩子照样也能活,他要不管,我出去干活儿供孩子念书,我自己更好说,讨饭吃都行,我实在是跟他过够了!”
姐姐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这么大人了哭什么,你这次如果下定决心了,那就跟他离,只是你姐夫也不在家,咱们两个女人家怕是弄不过他,要不你再忍几天,等你姐夫回来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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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话还没说完,外甥女就回来了,春芳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起身告辞。
离婚,离婚,这两个字在她的嘴里心里打了多少回转转了,可是一次都没有成功。结婚二十年了,她统共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为了两个孩子,一直熬啊,熬,熬到人老珠黄了,她觉得自己快熬不下去了。
刚结婚那阵儿,她就觉得自家男人在房事上懒懒的,那会儿年轻,也不好意思对别人说起,凑合着也就过来了。
可是生完老二以后,柱子就彻底的不行了。药没少吃,还偷偷到城里的医院去看过,钱没少花,可是一点儿好转都没有。
试了很多次,每次都不行。柱子的脾气开始越来越暴躁,也越来越敏感。
十五年了,她一直过着这样非人的日子。多少次夜里她睡不着,想要摸摸他坚硬的肌肉,都被他敏感地躲开了。
其实她也不一定想要干什么,只是想靠靠他的肩膀,闻闻他身上的汗味,可是连这都成了奢望。
孩子小的时候,日子还好过一些,她白天忙着带孩子,晚上搂着女儿睡觉,感觉也没那么难熬。
可如今孩子大了,都离开了家,日里夜里都是她一个人,这日子过得终究是没滋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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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小女儿刚上了中学那会儿,春芳就提出了离婚。
谁曾想,柱子这个堂堂七尺男儿,当时就给她跪下了。
他求她,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离婚,求她给他留一张人脸在这村里过活。只要不离婚,她说什么他都依。
看着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柱子哭成泪人儿一般,春芳的心软了。
婚是没离成,可自那以后,两个人彻底分居了,也很少说话。虽然还顶着夫妻的名头,其实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
那天回到家,春芳趴在炕上大哭了一场,赌气没有做晚饭。听到柱子回来以后又摔桌子又摔门的,她也没搭理。
晚上,春芳的大女儿跟她视屏,说起学校里面的事情,说起她的恋爱对象。
春芳想管,她怕女儿年纪太小吃了亏,可是又不忍心管,她怕万一女儿错过了自己命定的那个人,将来会埋怨她。
挂了电话,春芳再次失眠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光,想起了她的初恋。
那时候多美好啊,牵个手都会脸红心跳,可如今,她的心早已经死了,在二女儿出生那年就死了。如今的她,不过是个行尸走肉。
她听说那个人现在自己开了一家诊所,小日子过得红火的很,不像她,每日都这么不死不活地熬着。
她在想,如果当初不是父亲执意反对,如果当初她没有嫌弃他家穷没房子,执意嫁给了他,今天的自己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生活从来就没有如果,隔壁房间柱子的鼾声又将春芳拉回了现实,这日子还得继续熬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到头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