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门见山,出门爬坡,这是山里人日常生活的写照,每当看到高峰高坡挡住视线的时候,我很想爬上西坞山山顶,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因我小是不敢去爬海渤八百多米高的山岗。山上虽没有大虫猛兽,但有毛虫毒蛇,咬一口足以使你瘫痪在床。想起毒蛇,我全身的毛骨就会倒树,心里直发毛,身子会丝丝发抖。蛇在我眼里是个恶魔,想起来就害怕,别说看见了。
要爬那么高的山我还没这个胆;方园百里这座山也算是高山了。十岁那年我跟着同村的大叔去采药,我扛着锄头,提着斤包袋(过去的斤包袋,很象今天的环保袋,农村人出门办事都要带着)跟在这位大叔的后面上山挖草药。六十年代国家还穷,政府提倡精兵简政,好多工人为减轻国的负担,响应国家的号召下放到农村;那些年国家实现的是计划经济,赚钱不容易。山里人除了上山砍柴卖柴,采草药换钱就没有别的可以赚钱的办法。春天摘金银花,挖丹参,摘覆盆子,夏天和秋天挖半夏,玉竹,荷首乌等等。山里人空闲时,就会上山挖草药换钱填补家用。
那时的山大多是光头山,能种粮的山被开山种粮了,没开山种粮的也没什么树木了。山上大一点的树木已被烧木炭了,山上很少能看到大树。我跟在大叔后面一路向西坞山走,到了山下,我直往山上爬,这山是开荒种粮的山,没有什么棘刺,我认真仔细的在山上寻找草药,快到中午时我也挖了好几斤甜枣!。但我还是没有想回家的意思。我问大叔,“咱们回家吗?"大叔说:“再挖挖”。我心里也想挖,因为我很想上山顶看看。听大人说,山顶可以看到整个东阳县城和一片东阳平源。我心里很高兴,看看山顶近了,跟大叔说:“叔我到山顶看看。”
这一看,我大叫了起来,哗……真美呀,原先的高山在我脚底下了,真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啊。我看见浙中第一山的东白山就象一条巨龙躺卧在地上,也象一条长长的藤蔓向前伸展,下面的小山包就象似一个个瓜果挂在藤蔓上。那些连成一片的山峰仿佛似一串串葡萄,镶嵌在蓝天下。头上没有云彩,晴空万里,灿烂的阳光金光闪闪,照的青山绿绿发亮。
天没有一丝风,只有几朵白云在西边天慢悠悠的转,就象低着头睁大着双眼往人间瞭望。我拨开草纵,站在一块高高的大岩石上,举目远眺。看清了真的看的很清楚。高高的房子,白墙黑瓦就是东阳县城,也看到了东阳平原里点点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真是登上山顶尽开颜呀!
这天我回家特别高兴,我是哼着东阳小调,跳着回到家里的,甜枣挖的不多,但心情特爽,进门我就喊:“姆妈“姆 妈 我回来了。”姆妈听见我的喊声,从厨房里窜出来。“姆妈我挖了甜枣,"姆妈接过甜枣说:“那么多,快,快洗洗食饭。”我心里太兴奋了,我跟姆妈说: “我爬上了西坞山顶了。”妈妈抱着我说 :“鑫您太小,以后一个人不能去那么远,那么高的地方。”
(二)
我是从山上下来, 也许是中了山里的邪气还是我身上的火毒,没几天我的腿窝子里红肿了起来,第二天整个人开始发热发烧。急得我妈团团转,妈妈开始求医寻药,背着我到离村十五里外的郎中家求医看病。妈妈躬身背着我,起初脚步还很快,背了一里多路她脸上慢慢渗出了汗珠,一口一口的大气从嘴里吐出,后来汗珠不停的往下滴,她累了,脚步也慢了下来,走一段就放下我息一会,用袖子当手帕擦拭脸上的汗珠。
妈妈就这样慢慢地艰难的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着双脚,往郎中家走去。十五里的小路走过七个村庄,最后她喘着粗气,带着汗湿的衣服来到了郎中家。
郎中看了看我红肿的腿,没说什么,配了点草药叫妈给我煎汤吃。这是什么病?他也说不出所以然。红肿的腿还是没有退肿,反而长了个硬包。妈妈四处求医,什么药好就用什么。我的脚下不了地,天天躺在床上.妈妈就天天围着我,在我身边转,她看着我的脸,轻轻柔着脚,眼泪咕噜咕噜往下掉,她心里割肉似的痛。
不知什么病,大医院也去了化了钱不见好。妈围着我叹着粗气干着急。用湿冷的毛巾脯在我的红包上来减轻我的痛苦,毛巾热了沾一下冷水又脯。
我心里烦,疼得难受,有时会向妈妈发火,妈妈静静的守护着,轻轻的柔着,给我讲民间故事来分散我的痛苦,她说:“一个贪吃的媳妇大年三十,把家中谢土地公公年的鸡肠,鸡肝,鸡胗给偷吃了,全鸡少了这么些东西,怎么去土地庙,向土地公公谢年,老公赖在家不去,媳妇说你不去我去。
媳妇挑着谢土地公公用的全鸡和供品到了土地庙,她的老公早早躲在土地公公背后。媳妇放好谢土地公公用的供品,点上三柱香,拜了三拜说:“土地公公,年长月长(年大月大的意思)杀鸡无鸡肠,年短月短(年小月小的意思),杀鸡无鸡肝,润年润月杀鸡无鸡胗。躲在土地公公身后的老公听后,忍不住唏的一声笑了出来。
媳妇回来了,老公问她你怎么谢的,媳妇说你不去,土地公公都被我谢笑了。鑫你说这馋猫媳妇咋样,是不是很聪明。"
这一天我一直在思考妈妈讲的这个故事,腿也不觉得疼。我躺在床上很难受,不停的想翻身,就是翻不动,妈妈常常帮我翻身,还抱着我到门口看天,看小伙伴们在门堂里(就晒谷场)玩。妈妈抱着我坐在屋檐下,她指指门前的高山说:“鑫,你看到前面高山上的二块岩石了吗?那就是斗鸡岩.相传斗鸡岩是二块一雄一雌的二只鸡,斗鸡旁有一个捣米用的捣臼,斗鸡岩旁住着一户姓钱的人家,每天斗鸡岩的大公鸡第一声啼叫时,这家人就会起来,在斗鸡岩的捣臼里捣一捣臼米和捡二个鸡蛋回家。年长月久这家人不用种田也吃不完米。
一天这户人家的男人说,捣臼太小,我们把捣臼修大一些,可以捣很多米,米吃不完可以卖呀。这家女主人说,这注意好。于是请来石匠把捣臼凿大,这捣臼被石匠凿一下就会流出很多血,捣臼凿大了,血也流了一地。这事被天上的玉帝知道了,玉帝派雷公电母来惩治此事,当天夜里山头上是乌云密布,黑云压住了”整座山头,电闪雷鸣,突然一声震天巨响,震的大地都颤抖不止,雷公打掉了那只大公鸡。
第二天天大亮也没听到公鸡的啼叫,这户人家跑到捣臼前一看,公鸡的头被打掉了,滚落在捣臼旁,他拿起捣米锤去捣米,一粒米也出不来了。这户人家望着捣臼和滚落在旁的公鸡头沉沉地低下了头。而后抬起头长长的吐了口气,嘴上念念有词,许知今日,何许凿臼。"
妈妈常用故事引开我脚上的痛疼。看着我的腿,这红包越长越大。妈妈常常会去周边村求医寻找密方,密方虽有,用后还是不灵,红包也不见消退。
货郎摇着手中的货郎鼓口中叫着,“鸡毛换糖了,鸡毛换糖了,粉红的花线,扭扣样样都有买。"听到叫声,妈妈马上从家里拿出过年杀鸡拔下的鸡毛,换糖给我吃。我坐在门口,货郎担子放在我前面,妈妈换了糖,顺手把一块糖给了我。货郎见了我不能走路,问妈,“你儿子怎么了”妈说,“我儿子腿上长了个包看了很多医生和郎中都不见好。”
货郎说:“让我看看。”他看了看我腿里的红包说,“你儿子的包是外气毒包,用小猪母草的根捣碎成糊,外脯在包上就好。"我妈听了他的话,马上到山上挖来了小猪母草的根,洗净捣成糊,脯在包上,一天换二次。
一天二天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个红色的毒包破裂了,流出了很多浓毒血水。妈使劲的用手往外齐毒水,最后是一把绵絮状的浓头被妈挤了出来,毒红包被挤空了。妈就用盐水给我清洗毒红包,盐水洗一下,我的腿刀割似的疼。但我咬着牙没叫一声,疼的我实在坚持不住时,我大叫起来。妈拿了块毛巾塞进我嘴里,“你咬住毛巾,咬紧了就不疼了。”把毒包清洗干净后,伤口上按上一片烟叶用布包住伤口。我腿上的肿也退了,腿渐渐的好起来了。
腿好了, 我去上学了,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我会上山挖草药,砍柴,割猪草,拔羊兔草,夏秋季下午放学回家,我还会到山上砍一担柴回来,小小的一担柴,也能给家里烧火做饭好几顿。村里的叔伯们会说这小不点,将来会有出息,小小年纪就会帮家。
我虽小看到我妈不高兴时会陪妈落泪,妈总是抱着我的头,头贴头的在我面前叹气,心里不舒服从不对人说。我是妈的儿子,也最懂妈的心,我常常望着妈妈瘦小的身影发呆。我狠我太小帮不了妈妈,我多么希望我快快长高长大,现在我是个大人多好,可以添家分担添妈分优啊。然而我还是太小,还要妈照顾。我这个男子汉太无能了,只会是妈妈的累赘。
当时我家十一口人,上有祖爷爷和祖奶奶,爷爷,有六姐弟,爸爸一个人在地里打拼,妈妈里里外外一把手。
妈妈整天忙,就象是台机器人不知疲倦。我帮不了妈妈的忙,吃了饭放下碗筷就跑外面玩。妹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赶,赶一下,她往前跑一段,嘴里不停的嘻嘻直笑,跑着跑着摔了一跤,头撞在门角上,额头撞了个大包包,疼的她大哭起来,我怎么哄也哄不住她,她使劲的哭,妈妈从家里跑出来,一把抱起她"喔喔喔,我的乖乖囡囡不哭不哭。妈妈给你柔柔保证让你不疼。"
妈边柔边哼起了家乡的摇蓝曲,"一粒星噶呤叮,两粒星挂油瓶,油瓶油好炒豆,豆炒起(炒好了的意思)碾糊酱,糊醬碾起迦个食(迦个食意思是哪个吃),分得爷伢(爷爷)食,爷伢勿食,分得阿姆(奶奶〉食,阿姆勿食,分得阿爹食,阿爹勿食,分得姆妈食,姆妈勿食,分得阿哥食,阿哥勿食,分得阿姐食,阿姐勿食,分得囡囡食,囡囡食食大,食食长。"
“麻只娘(麻雀)采笼糠,采出白米请姑娘(出嫁的姑姑),姑娘迦迁(什么时候)来,八月初三来,迦西〈什么东西〉担担来,馒头,粽馃担担来,担给迦个(哪个)食,担得爷伢食,爷伢勿食,担得阿姆食,阿姆勿食,担得阿爹食,阿爹勿食,担得姆妈食,姆妈勿食,担得阿哥食,阿哥勿食,担得阿姐食,啊姐勿食,担得囡囡食,囡囡食食大,食食长……"念着念着妹妹睡着了。
(三)
我虽贪玩,但我很心痛我的妹妹,我会在山里摘些牛奶公(复盆子),咖果,乌饭(象蓝莓),毛栗给妹妹吃。五六十年代年轻的国家遭受外強的封锁和严重的自然灾害,物资匮乏市面上水果也不多,有水果也适不得化钱买。野果是很好的水果。在家我照看妹妹,在外我会和父親一起上山种粮。爸爸开好山后就开始种玉米,爸爸在前面开坑(放种子的小坑),我在坑里布种籽。上山种粮中饭是妈妈担给我们吃的,那时没有大米饭吃,吃玉米饼,玉米糊,蕃薯,蕃薯捣臼馃(北方叫窝窝头)。有玉米饼吃是上等的东西。中饭偶有米饭也是在米饭里参和了很多萝卜丝和蕃薯丝。家里可吃的东西不多,妈妈天天要变着花样给在外干活的人吃好。
我妈个子不高,人也瘦,梳着两条辫子,一摇一摆的担着烧好的中攴往山里赶,从家到种粮的山里有五里多路,种粮的山叫骑龙山。五里路全是羊肠小道和坡路,快走要走半个多小时。我妈在我们出门上山种粮后就动手准备中饭,中饭是玉米粉做的饼,这饼不象山东大饼那样烙出来的,是玉米粉用滚炀的水调和成团,再用双手在火炀的玉米团里一遍一遍揉压成有韧性的玉米面。手抓一块玉米面,双手来回慢慢的压拍,拍出又薄又圆的玉米饼,最好的玉米饼如纸一样薄。
人多做一歺玉米饼要好几个钟头。玉米饼做好后还要沾贴在大铁锅里蒸熟才能吃。那时油水少,一个人能吃十多个玉米饼,一家十一口人要吃多少呀?吃一歺玉米饼也挺不容易的,费工费时不说,当初哪有那么多玉米粉。六十年代玉米粉是人在石磨上磨出来的,这种石磨不是北方的石碾子,石碾子是用骡或牛拉碾的,石磨是人在石磨上做一个丁字型的推拉杆,双手握住横扛一推一拉,石磨就转起来,这种磨很费力。
我记得每到下雨天家里就会磨玉米粉,八九岁的我就和妈妈一起磨玉米粉,一磨就是一天,磨玉米粉就好象关在笼子里鸟难受。妈妈一摇一摆的担着玉米饼走来,我第一个看见,就放下手中的活冲下山,“姆妈来啦,姆妈来啦,食饭了。”妈妈放下担子给我们在地上捕上石头,柴草后自已就上山检柴禾。等我们吃饱饭,妈妈才吃我们剩下的玉米饼和菜,妈妈每次担饭来从不在家里吃饭,总是让我们先吃,而后她吃我们剩下的。
一歺饭间,妈妈检了一大烟柴回来,她坐在我身边,抱住我,抚摸着我的头,脸对脸轻擦着我的脸,用手抚摸着我的身,“宝贝,这么小就让你上山干活,妈难呀,富人家象你这年纪还在妈怀里撒娇”。妈抱着我,摸着我的头,眼泪从眼角里流了下来。“妈妈,妈妈你哭了。”妈妈没有回答,她拿起筷子,在碗里挟起最后一块豆腐塞进我嘴里,妈妈吃了二个玉米饼,吃了剩在碗里的一点点菜。摸了摸我的脸,背上刚检来的柴弯着腰走了。我看她躬身背柴的身形,不知怎样去理解妈妈对我说的话,也不知怎样去心痛妈妈。妈妈每次到山里来从没有空手回家,常常是带一梱柴或者是一捆草回家。
家里养了二头肉猪,还有羊和兔,鸡。这些性口是家里唯一的径济来源,柴米油盐靠鸡蛋,交缺粮钱靠猪和羊,她没有空闲的时间。下雨了她坐在窗下捺鞋底,鞋底是一层层布沾贴起来,用一针针蔴线捺起来的。我走到妈妈面前问?“妈妈有我的吗。”
妈妈笑咪咪的说“有”,听了妈的话,我心里不知有多甜,撒着娇依畏在妈妈的怀里。妈妈给我穿上了新鞋,我就满地的跑,到处显摆。一个月不到鞋头就给我踢出一个洞,妈妈狠狠地喧我,“你呀你,铁打的鞋在你脚上也穿不了几天。”
那时我家孩子多就我妈一双手做鞋,一个人该做多少双鞋。做几个月才能轮到一双。当初的条件我妈不可能整天坐在家里做鞋。家里有读初中的姐姐,有上小学的哥哥,还有那么多妹妹。
那时我一点也不懂事,我吃饱饭就是玩,玩的花样很多,有石子跳天门、有挖石子、跳绳、玩打不死(即打陀螺)、抓强盗、拷地鸡(就是用一尺长的二根小树棍一根横放在二块砖的中间的砖上面,用另一根木棍打横放在砖上的小树棍,打的越远越好……)谁输了谁当牛耕地,孩提时我比同龄人要强一些,每次拷地鸡我都会赢,一次我赢了,一个小伙伴不原耕地,我就用拳头打,被我打的流出了鼻血,他捂着鼻子跑回家,他妈牵着小伙伴到我家告状。那次我妈真的火了。她拿着小树枝往我身上打,打的也真狠衣服打破了,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红红的血印。
妈妈打的手软,看到破了的衣服和红红的血印丢下树枝抱着我哭了。边哭边说“你为什么那么傻呀,为什么不跑,跑了妈追不上也就算了,快让妈看看伤那儿了"。
妈撩开我的衣服看见一道道血红的树枝印,眼泪哗啦啦象掘堤的水往下淌。我就是那么硬,咬着牙一声没吭也没落一滴眼泪。妈妈拿来热毛巾附在我打伤的身上。从那次后我再也没有打过小伙伴。
我在村里是个孩子王,在学校我也是尖子生,一至四年级在村校里读,一个村校就一个班,一个班有四个年级,一节课老师要上四个年级的课。我的老师是个女老师,她很看重我,因为在年级里我的成绩比较好,算术,语文我样样名列前茅。
四年级期中考试考了苐二名,回家我没有把这次的成绩告诉妈。但我害怕妈知道成绩后要用扫帚柄加身与我。第二天妈妈还是知道了我的成绩。她没有发雷电之怒,让我坐在她身边说:“妈给你讲个故事,有一户人家,家里的父亲赌博输了钱,还不起赌债,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主人识字,把租约写成了契约,租期到了,叫他腾房子时他说房子是他自己的,他拿出契约,在桌子上拍拍契约说,白字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我是拿白花花的银子买的,就这样房子没了,这是为什么吗?”妈妈走了我呆呆想……。
四
这是文盲的结局,读书会改变自己,会改变命运吗?我想入非非。但家里这么多人,经济收入少,交书学费都有些困难,我今年的书学费还是妈妈卖鸡蛋的钱给交的。我该怎么办?我看见爸爸每天背着锄头桃着粪桶在田地里忙,走一趟亲戚也怕丢了工分,一年忙到头还是个缺粮户。现实是手上没钱。那个年代虽然买粮要粮票,买糖要糖票,买酒要酒票,买烟要烟票,买肉要肉票,买布要布票,什么都要票,没票什么都不能买。但没钱什么也买不到。有票没钱能换布换米吗?没钱这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只能糊墙头。
生活虽然困难,孩子们的个头天天在长,衣服是大的穿了小的穿,穿得时间长了是补钉加补钉。我妈去了趟杭州,在大姑家弄来了好多旧衣服,下雨天和晚上她一个人在家拆呀改啊的忙,真是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里写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现在我妈是,母爱手中线,稚儿身上衣,灯前夜夜缝,只怕娃娃冷。莫言冬日长,爱心融冰雪。
十月天的夜里坐在煤油下冷,她身上只穿了件破马夹,下身穿两条薄薄的单裤,虽然脚上烘了一个火钵,我看她的手冻的红红地。右手的手指上缠了二道白胶布,中指上套了个铁的顶针圈,她把针在头发里擦一下就一针针地札在衣服上。我苐一次醒来她在昏暗的油灯下缝,第二次醒来她还在缝,苐三次醒来十二点多了她还没有停。我知道她是在赶做。冬天来了,天冷了,孩子们没有一件象样的棉袄这么过冬呀;冬至一过就要下雪了,必须在冬至前修改好这些衣服。我叫声,“妈妈睡吧。你太冷了,太累了睡吧。"我连说带拉把妈妈拉到床上。
我穿着妈妈修改后的衣服,旧中山装可精神了,同级的同学个个投来羡慕的眼光。缝缝补补又一年,我都村校毕业了,我没有穿过真正的新衣,总是妈妈用旧的以大改小改着穿,妈妈是我们家的好管家,村里人都叫她周总理。(意思有总理能量管好一个家),我家兄弟姐妹虽没有别人家孩子那样有的吃穿,但也不会比富有的孩子寒酸。
孩子们长个了,姐姐也初中毕业了,家里压力越来越大。祖爷爷,祖奶奶,爷爷相继去世。办丧事欠下了好多债,作为老大的姐姐,只能辍学帮助家里。六十年代在农村,女孩子初中毕业也是屈指可数的。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话,也是束缚女孩子的金箍咒。女孩子能嫁个好老公,寻个好婆家就是她的福气。我妈不这样想,女孩男孩都要读书,有了文化就是能人。族长来我家说:“美仙你家缺少老动力,女儿回来帮你,还可以给家争工分,女孩子读啥书呀,读书不能帮家,女孩是要嫁人的,读个村校就行了,读了初中化钱打水漂。打拼的是家中男孩子。”
妈说:“苦苦自已,读书给自己读的,不是给我们读的,有了文化将来就不会在社会上吃亏,我有一分力就让她书。"
姐姐的回家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喜悦,姐姐常常会带我出去玩,还会让我坐在她肩上骑马。我太喜欢姐姐了。好景不长,我姐出去做工了,在一个单位当会计。没几年姐姐也有了自己的家,还有了自已的孩子。
这几年我家不但没有改变,而且负担越来越重,因为孩子们都到了学龄期,一个个书包压的父母喘不过气来,家里只有吃饭的人和伸手要钱的人,没有干活争钱的人。全家靠父亲一人在生产队争工分。父亲又不是生产队干部,没有务工补贴,正劳力一个工记十分,十分工分到年底分红只有2角钱,生产队没有多余的经济收入,每个社员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还是只能填个肚子。家里有手艺工的,生活条件要好于没有手艺的,家里劳动力强的就不会缺粮,能在生产队安时分到粮食,平时还能在村里打零工赚钱。
我家人又多,多是孩子,家里的工分少,完不成全家的口粮工分,就成了缺粮户,缺粮户是要用钱买工分,一年三百多天在生产队劳动的父亲,不可能有另外的经济来源,交不上缺粮钱,生产队就把粮食给扣了。没了口粮,全家就饿。我妈就在邻居家里借粮,借多了邻居也借不了。我肚子饿的咕咕叫,妈忍着饿上生产队借粮,交不上钱生产队就是不给粮,妈低着头慢腾腾的回来了。我扑上去叫,“妈妈,妈妈我饿。"这时妈妈的眼泪轱辘辘的滴在我的脸上,妈妈哭了,我也失声哭了,妈妈抱着我一个尽的掉眼泪,我们的哭声惊动了隔壁大婶,她拿了二个蕃薯,放在我妈手上,我妈没有推辞,抹去脸上泪水说了声谢谢。就把蕃薯给了我一个。我说“妈妈你吃,你也吃吗"。妈妈没吃,第二天妈借了五斤黄豆做起了豆腐;豆腐做好了,白白嫩嫩的豆腐很馋人。妈妈没有给我吃,做好豆腐后,妈妈把豆腐切成四公分长,二公分宽的方块豆腐条。然后在一个铁丝做的方筐里捕上草丝,把豆腐条放在草丝上;再把豆腐方筐放在架有砖块的上面。用锯沫和木炭在豆腐条筐下面烧烘,不停翻转豆腐条,豆腐条烘干成金黄色;就是一块香喷喷,有地方特色的豆腐干。这种豆腐干香味独特,谁见了谁都想吃,吃后还想吃。豆腐干烘好了,天刚蒙蒙亮,妈就挑着烘好的豆腐干,步行三十多里到诸暨的石宅那些村里去换麦子。
到石宅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坐木船穿过石壁水库,坐船要化五角钱。一条是在石壁水库边上走,弯弯曲曲的山路,多走十几里路的羊肠小道。路很难走,而路边都是坟墓,阴森可怕怪吓人。我妈为了节约五角钱不坐船,走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在石宅豆腐干换麦子不是坐在摊前换的,而是挨家挨户吆喝着换麦子。人生地不熟,妈妈边走边吆喝,“豆腐干换麦子啰。"地皮看见豆腐干好吃,伸手在我妈蓝子里拿起一块豆腐干就吃,我妈上前去夺,他伸手就给我妈一把掌,打的我妈天昏地转,我妈忍着疼,直着身子与他评理,这时围上了很多人,地皮举手还要打,人群里一男子伸手抓住了地皮的手,一拳砸在他身上,地皮噌噌的倒退了数步。那男子说:“你给不给钱,不给钱拿麦子来换。”地皮被他的勇武之气吓倒了,连说“我换,我换,我去拿麦子换。”男子转过身对妈说:“表婶怎么是你,”我妈望着男子说:“阿华是你呀。”阿华对围观的人说:“这是我表婶,我表婶的豆腐干可香可好吃了,大家快来换。”不一会工夫豆腐干全换成了麦子。
妈妈出去换豆腐干,晚上七点还没有回家,家人急的象热狗似的在屋里团团转,我暗暗的流着泪不敢哭出声,我想着妈妈,偷偷的跑出去接妈妈。
我趁着月光走出村子,我们村是个小山村,三里路不见村庄,我一边走还时不时的回头看,看看后面有没有狼和虎类的动物,我最怕的是鬼,因为鬼来无形去无踪,说不定什么时候被它卡脖了子,那就惨了。大人们说,前面溪里的'水谭里有个淹死鬼,树林里有个呆死鬼。我心里害怕,脑子里尽想这些事,走三步就往后看,看见前面有个茶树蓬,低着头翘着尾巴,很象一只大灰狼,我不敢往前,浑身发抖。心里说,我是男子汉,我来接妈妈,不怕,前面还有妈妈。我鼓起勇气,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壮着胆子,慢慢的低着头往前挪,快到象大灰狼的茶蓬时,我把手中石头猛地砸了过去,只听见嘣的一声,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提着的心才放下。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往前迈。
我一个人走在山弄里的羊肠小道上,全身的毛骨都树了起来,有一点风吹草动心就突突的跳。走出一里多路,翻了个坡,总于见到妈妈了,我扑上去,抱住妈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妈妈放下担子,蹬下来抱住我,在我脸上亲着,亲着……。妈妈就这样,用豆腐干换麦子度过了我们断粮时光。
(五)
有人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五零后的人都是从饥荒中过来的。 我这个五零后,村校读毕业了,还没穿上过一件新衣,上岭北周小学读五年级了,才穿着一套新衣服去报到。因为我妈爱面子,儿子在外读书不能太寒酸,不然会被别人看不起。没钱买布做衣服,妈妈就用家里的木头织布机,把早早准备好的纱线拿出来,织成东阳土布,织出来的东阳土布给我做了一套中山装。我穿上东阳土布做的新衣服心里美嗞嗞的,这种布厚实硬牢,是纯棉的,是自家种的棉花和旧棉絮,用手工弹躬弹的,弹成棉绒后,用手揉成一条条棉花条,在木头纺车上纺成丝,卷成丝筒子,把纺好的丝筒子放一起牵出筒子上的线头,把所有筒子的线合在一起,卷成一个很大的经丝线轴头。要做成这么大的轴头,需要四五个人配合才能完成,我妈在做轴头时,请了邻居的大婶大妈四个人,才把轴头做好,轴头就是经丝,轴头放在木头的织布机上,每根丝头要穿过棕丝和竹扣,拉紧经丝,把经丝卷在一根圆木的卷轴上,第一道工序就完成了。而后就是做线子,做线子比较减单,把线绕在一根小竽子上,放在线车里,一手摇动线车,一手拉着线,手顺着小竽子慢慢放线,线就卷在竽子上。做好的竽子就是织布的纬丝。放在梭子里可以织布了。人坐在织布机上脚踏在上下棕丝的踏板上,脚踩踏板就会打开经丝口子,手上的梭子就从口子里丢穿过去,再用手拉一下扣把穿过的纬丝打实,另一只脚再踩下棕丝踏板经丝交叉打开口子,穿过梭子打实纬丝。重复这个动作布就织成了。白天我妈把手里的活干完,就坐在织布机上织布,白天黑夜连轴织。织了二十几丈的布,解决了一家人的穿衣。
五年级升六年级时文化大革开始了,停课闹革命。红卫兵串联,汽车站,火车站全是乳臭未干的学生仔,我是小学生是红小兵不能参加红卫兵串联,在家里帮父母干活。停课一年后,村里推进我上了初中。初中没有教课书,毛主席语录替代了语文书,数理化是老师用旧教材给学生上课,学生象开会一样在下面记录。读了三个学期初中毕业了,最后一个学期学校用刻板印刷了一本数理化的合订本发给每一个学生。三个学期我不知学了些什么知识,自已也不清楚。高中招生时,我没能被推进上,我就永远的离开了学校。
不读书了在家劳动,十四岁时我开始推独轮车卖柴赚钱,第一次卖柴就在独轮车上装了三百多斤柴,天刚蒙蒙亮就跟着村里的后生们推着一车柴到东阳上卢去卖。
那时家乡还没有公路,任何物件都靠肩挑,人扛,车推。独轮车路是人工挖出来的,坑坑洼洼,一路上全是大小石头,路很小只能过一辆独轮车,徒手走路不小心也会摔倒。卖柴是山里人的一项重要的经济来源,我也只能在家里砍柴卖柴。
上卢是三天一市,每个集市都有买卖柴禾的市场,一车柴也能买二三元钱,我第一次买柴赚了钱,一分不少的交给妈妈,妈妈接过我给的钱时笑的合不笼嘴,我很少看到妈妈的笑脸,今天我看到了妈妈笑了,我也很开心。
山里人在山靠山,山里有什么吃什么。为了生存大家在山里穿行,开山种粮,砍柴换钱,时间久了,山变成了光头山,一眼望去全是光秃秃的山头。
山上没了柴草,靠山山也空了,小伙子很想走出大山,去外面闯荡。出门要证明,证明在公社里捏着,谁也出不了门。
公社想了一条农民的出路,把横岭的瓷土矿的瓷土长期卖给东阳河头瓷厂;解决目前的劳务困境,有瓷土就需要人去拉。拉瓷土是又累又险的活,但有钱赚,小伙子们纷纷加入了拉瓷土的队伍。我也加入了拉瓷土的大军。瓷土矿连我家三十多里地,连东阳城河头瓷厂五十多里地。从横岭拉一车瓷土到河头瓷厂需要二天。第一天早早起来推着空独轮车到横岭瓷土矿,再从瓷土矿拉一车瓷土放在大岭头;来回六十多里已是傍晚时分。第二天又早早的把瓷土拉到河头瓷厂,来回百里多路,天已经黑了。拉瓷土的队伍里我是最小的。去瓷土矿拉瓷土,是一条山路,上坡下坡,上下坡时必须要两个人才能拉车,上坡时需要有人在前面牵拉,下坡时需要有人在前顶住车子,防止车子下滑过快,刹不住车造成翻车。妈妈一定要与我一起去拉瓷土,我年纪小还未成年,个子力气都小,妈妈放心不下。自己带着中饭去瓷土矿拉车,中饭带的是蕃薯和玉米饼。我们把瓷土装上车后,就在矿上席地而坐吃中饭。妈妈偷偷的给我烧了二块小小的猪肉,妈把猪肉卷在玉米饼里叫我吃。我看着妈妈瘦小的身子,我从玉米饼里挟出一块猪肉给妈妈,妈妈没有接,硬生生地把猪肉推还给我。我说:“妈,你太累了,你吃。”
妈妈说:“你还在长个,拉瓷土是辛苦活,不吃好一点,怎么长个,那还有力气拉瓷土。"猪肉还是让我给吃了。
我装了三百多斤瓷土往回拉。推上了坡,又走完了下坡,山路真的很险,远远看去就好象在悬崖峭壁上推车。从路上往下看,是看不见山底的,一块石头滚下去能听见好一会隆隆的向声。妈妈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好不容易过了险关。推着推着,不小心车轮顶上了石头车给顶翻了。连车带瓷土翻滚下山,车轮就象脱疆的野马,跳着飞着往山下滚。我哭了,哭得很伤心,站在路上哭着瞧着往下滚的车轮。妈妈没有哭,追着车轮往山下窜,从山底下把车轮背上来。我看着妈妈背车轮的样子,蓬乱的头发,不见了两条辫子,脸变得腊黄腊黄,手臂上渗出点点血丝,膝盖上的裤刮出了一个大洞,破布在膝盖上一飘一飘的摆动。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往上爬。我哼唷哼唷的挪动车架。等把所有的东西找齐拿到路上。天已经暗下来了,我和妈相依着推着空空的独轮车回家。
妈妈鼓励我说:“鑫没伤到身是不辛中的大幸,瓷土以后还可以拉,我们不怕,我们什么都不怕。人就是要有勇气,你很有勇气,比你的同龄人强多了,那个同龄人敢来拉车,你是第一人。”我听了妈妈的话,心里有了一股勇气,我决心为了生活为了未来我要为这个家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这个家挑大梁……。
作者 陈龙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