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岁
周六的早晨，一觉醒来的凌霄雨想着夜里奇怪的梦，她梦见父亲一人待在老屋里，脸色灰暗，行动迟缓，像被抽了精气神一样，木讷呆滞的模样。她心里感觉不好，想着应该回家多陪陪父亲。
凌霄雨的父亲患有多年肺气肿，国庆后一直不好，两次在社区医院住院治疗，上周回家父亲才说要办出院手续了。
凌霄雨每次回家都会拥抱父母，并亲吻父母面庞，她总觉得人老了，多些拥抱会让感情更渗透，少些东方人的含蓄，直白的告诉对方自己的情感，不留遗憾。
那天坐在父亲身旁，凌霄雨看着闷闷有些神思恍惚的父亲，她问父亲：“想什么呢？那么不快乐，想点高兴的事情。”
父亲转头看着她，无头无脑的说道：“关于83这个数字，虽然传说很多，其实这个数字对于男性是个普遍规律，没有这么神秘。”
凌霄雨不明就里，纳闷的看着父亲：“什么意思？”
父亲的眼神有些深邃：“83是个坎儿，很多人过不去这个坎儿。”
凌霄雨有些怔愣的看着父亲，想了会儿：“您想多了，您九月份就过了83了，就是生了个病，好了就没事了。多想些开心的事情，就不那么沉重了。”
一向乐观的父亲看着凌霄雨，欲言又止。
2、再次住院
凌霄雨的周末总是忙忙碌碌，她养了两只两月儿的布偶猫，漂亮温顺。儿子大学了，她可以享受自由的生活，治愈力超强的猫咪成了她生活的重要部分，从来忙忙碌碌的凌霄雨，生活依旧忙忙叨叨。
准备晚饭时，弟妹来了电话，凌霄雨笑了，以为弟妹请她吃饭，调侃怎么不早点。
欲言又止的弟妹让凌霄雨有些纳闷，一问才知道父亲又病了，住进麒麟医院。
周日一早，凌霄雨匆匆赶往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打着吊瓶，消瘦了许多，母亲和三弟陪护着。
父亲说：“老毛病，肺气肿，社区医院治不好，所以又住进来了。”
凌霄雨特意看了父亲的精神，挺好的，稍许放了些心。
凌霄雨的父亲83岁，母亲76岁，老两口双进双出，形影不离。母亲最近几年身体比父亲还虚弱，幸好老两口生病交替着，可以相互照应。这次不一样，母亲也病了。
原本母亲想去看中医，因为腿脚不便，加之父亲也不放心母亲身体状况，于是都建议母亲住进麒麟医院，老两口还可以相互照应，母亲同意了。
主治医生让凌霄雨来办公室，她告诉凌霄雨父亲肺部已经纤维化，并且危机心脏，有呼吸衰竭的危险，肾脏功能也有衰竭。凌霄雨看着医生，询问还能维持多久，医生委婉回答，看个人情况，不好说。
整理好心情，凌霄雨回到病房，父亲问她医生说了什么，凌霄雨轻描淡写的说：“医生说您肺气肿犯了，我让医生查一查，心脏和肾功没问题的话，就没有大碍”，父亲疑惑的点点头。
周一，母亲入院治疗，一身的毛病，七七八八，零碎得比父亲多了又多。
3、第一次抢救
凌霄雨白天上班，下班就去医院。他们姐弟三人不约而同，每晚都去医院，弟妹也时常过来送饭。母亲和父亲的病房相隔一间，也好，习惯了守着父亲的母亲，不用来回跑的辛苦，二老可以天天在一起。
晚上回家，凌霄雨的两只小布偶总是守在大门里，开门见她就喵喵叫着，温柔的眼神萌化她的心。小宝贝抱在怀里，软软糯糯的，瞬间治愈所有情绪。
父亲在病房里总是说说笑笑的，他对母亲说“下辈子，我做女的，你做男的吧”。病友们笑了，问父亲怎么要做女的，父亲说：“女的这辈子很辛苦，下辈子就让她做男的吧。”母亲微笑着看着父亲，有些羞涩，眼里雾蒙蒙的。
凌霄雨周六有个助盲公益，她纠结着去还是不去，因为她负责专题跟踪报道，临时替换他人不方便。
周五这天，凌霄雨丈夫李庭长途回家，他们去医院探望父亲。可能是换了药水，父亲兴奋异常，话也特别多。他有个习惯，说话时总是喜欢晃动手臂，手舞足不蹈的。
看着父亲摇晃着手臂，凌霄雨放心很多，终归是有起色了，明天的活动可以放心参加。
周六的助盲活动就是一天，每月的这一天都像是盲人的节日，他们从这个城市的不同角落赶往活动地点，可以听专人解说的电影，可以听曲或听演出，真正的用耳倾听这个世界不一样的风景，聊天聚会使他们活得更有自信。
拍摄采访忙碌了一天，凌霄雨赶往医院，一进病房，就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嗓子有些沙哑，脸色灰暗，显得尤其虚弱。母亲脸色苍白，她战战兢兢的告诉凌霄雨：“你爸爸情况不好，我看着是有些严重了”。父亲今天上厕所时，忽然晕倒，还好三弟在旁边，拼命搀扶着，医生第一次上了仪器抢救。
医生嘱咐父亲不能去卫生间，大小便在床上解决。父亲很是不乐意，无法接受在病房里，周围都是人的情况下大小便。
医生给父亲上了呼吸机，可呼吸机需要用力呼吸才有用，父亲没有太多力气，常常不一会就耐受不住，汗流浃背。
因为打吊瓶，父亲总是会尿急，用尿壶撒尿没有问题，可是大便就困难了许多。将父亲搀扶起来，把两侧的帘子拉上，父亲坐上坐便器。父亲很是懊恼，他觉得人活到这份儿了，尊严都没有。我们安慰他，病人都这样，坚持坚持，等好了就不用了。父亲邹着眉头，额头泛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周日，参加公益的朋友们来医院探望父亲，大家一起拍了一些照片，这是父亲这辈子最后的留影。
4、相约天堂
周一，父亲转到重症监护室，母亲很是焦虑，每天自己打针完毕，就来到父亲病房，她要看着自己的老头子，心里才会踏实。
凌霄雨白天上班，晚上就去医院陪父亲，夜里三弟陪床，二弟白天晚上几乎都在医院。晚上姐弟三人都在医院里，给父亲端屎倒尿，陪着父母说说话。父亲想吃啥，都满足父亲，可他吃的越来越少。
父亲说胸口疼，喘不过气，于是，凌霄雨就给他捶背。父亲的皮肤干燥皴了，凌霄雨就用润肤膏细致均匀的涂抹在父亲的脚上和手上。
凌霄雨握着父亲的手掌，父亲的手枯瘦苍白，有些冰凉，已经没有小时候厚实温暖的感觉，她的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难过。
母亲因为焦虑，晚上睡不着，只能靠安眠药入睡，因为心脏不好，整个人很是虚弱，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的。
凌霄雨陪着父母晚餐，父亲对凌霄雨说：“我和你妈妈约好了，我们一起上天堂”，母亲对父亲说：“你要走了，我一个月内就去追你”。凌霄雨内心有些伤感，但面上却笑呵呵的说：“你两就使劲儿撒狗粮吧。”
父亲嘱咐母亲，回家后需要扔掉的物件，不要舍不得，母亲应允着，回病房吃药去了。
父亲对凌霄雨说：“我要有什么，你妈受不了的”。凌霄雨对父亲说：“爸，佛教说轮回，其实就是永生，安安心心的，牵挂多了不好。缘分未了，终归都要见的，我信”。父亲是老共产党员，这一刻，他的眼神有些迷蒙深邃，似有期许，他看着凌霄雨未语，许久，缓缓的点了点头。
凌霄雨和二弟到楼梯间商议父亲的病情，医生再次告知父亲病情不容乐观，凌霄雨想着能否转院看看，二弟说他了解了许多，转院了也是这样，就是时间的问题。凌霄雨问：“妈妈怎么办，她一辈子依靠父亲，从来没有意识到父亲会先她一步走，活得很天真”，二弟深深的吸了口烟，在缥缈的烟雾里，他无奈的说道：“终归都要面对，顺其自然吧。”
5、第二次抢救
父亲周六就要出院了，医院说社保到了，必须出院。二弟说有个祖传的中医疑难杂症医治得很好，决定出院带父亲去看一看，于是凌霄雨给父亲定了轮椅，周六送到。
周五这天，凌霄雨想着回家打扫卫生，周六将父亲接回家好照顾，于是下班给父亲点了爱喝的粥，就没去医院。
周六一早，凌霄雨来到医院，才走到大门，二弟电话来了，说要带父亲去看中医，然后出院，让凌霄雨按地址先去挂号，凌霄雨骑车匆忙去挂了号。医生很年轻，中医学院毕业，继承祖传医技，凌霄雨向医生介绍了父亲的情况，医生表情有些凝重。
弟弟们带父亲来了，医生连忙来到车门旁，父亲将手搭在车窗上让医生诊脉。父亲的手就剩皮包骨了，极其苍白，和年轻医生的手形成强烈对比。那一刻，凌霄雨应该用手机拍个特写就好了。
医生号完脉，深深看了看父亲说：“您老回家吧，回家好好休息，就回家吧”。弟弟带着父亲离开回麒麟医院了。
医生只开了一副药，就说带老人回家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凌霄雨还没到麒麟医院，就接到三弟电话：“爸爸不行了，在抢救，你赶紧来把妈妈接回家。”
凌霄雨赶到医院，接母亲回家。母亲在大堂里不走，她要见父亲。凌霄雨悄悄打电话给二弟，二弟说：“我们才到医院，爸爸就不行了，医生抢救也无效，已经走了，妈妈心脏不好，把她接回家吧”。凌霄雨纠结能否让母亲见父亲最后一面，二弟说：“见了，就是两条人命，先回去吧。”
母亲像个小孩儿一样，絮絮叨叨要见父亲，凌霄雨说在抢救，我们先回家，好了爸爸再回来。
望着母亲，凌霄雨悲伤的机会都没有，她不能让母亲躺倒在这里，她和母亲回到家里，陪着母亲等父亲，母亲天真的完全相信她的孩子们，可能这几年的体弱多病已经让她失去了感知的灵敏，她终归是想着，她的老伴儿是她的靠山。
父亲每天站桩锻炼，走路腰背挺直，虽然多年肺气肿，但他完全没有依靠呼吸机过日子，倒是病病恹恹的母亲，从来都离不开人。
下午五点，发小们带着香火来到家里，他们准备在客厅里设灵堂。
母亲看到发小们，顿时醒悟，她问凌霄雨你爸怎么啦，凌霄雨大哭，搂着母亲说爸爸走了，母亲瞬间瘫倒恸哭。
母亲是幸福的，虽然不富裕，但是一辈子都有父亲呵护着。母亲是遗憾的，老伴儿走了，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她一直痛哭叨叨，为什么不让她再看一眼，一直责备自己怎么这么傻，老伴儿让她别舍不得扔东西，告诉她要怎么做就是交代后事了，可她就是不明白，她后悔啊！
侄女着急忙慌的赶来，不知将钱包身份证丢哪了，她一见凌霄雨就抱头痛哭。凌霄雨读大一的儿子也连忙订机票从外地赶来。
快递员给凌霄雨电话，说轮椅到了。凌霄雨道了谢，告知退了，不需要了。快递员沉默了会儿，同意了。
2020年11月21日中午12时58分，时间静止，止步于此，愿老父一路走好。
6、母亲的坚强
父亲丧事办完，操持的二弟病了一场，母亲也瞬间瘦了十六斤，变成一个干瘪小老太，佝偻着背，花白着头发，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天天的哭哭啼啼，絮絮叨叨。这段时间，凌霄雨连骗带哄的要她坚强，她有责任好好的送走她的老伴儿，如果她不好好的，老伴儿牵挂着就走不好，她必需坚强，爱一个人，就必须送好他最后一程。
凌霄雨依然白天上班，晚上陪母亲，还要抽空回去照顾两只小猫。凌霄雨每晚十点回家，小猫都站在门后等她，凌霄雨离开时，他们也乖乖的，第二天早晨六点半，又准时站在门后等凌霄雨。两只像白狐般漂亮的小可爱，给了凌霄雨很多的安慰和温暖。
母亲的状况很糟糕，医生嘱咐必须全天陪护。像带一个小小孩儿一样，凌霄雨姐弟三人对母亲形影不离，她的一切都需要人照顾。不会吃药，不会看电视，什么都不记得，吃不安睡不稳的。
每天晚上，凌霄雨像哄小孩一样，抱着母亲，听她说从前的事情，听她责怪自己那个周五没有去医院陪父亲，让父亲遗憾的说“我的宝贝女儿今天没有来”。凌霄雨给她擦眼泪，陪她慢慢入睡，夜里还要照顾她起夜。
母亲常常着急的说：“我怎么啦，怎么什么都不会，我的心怎么就像被什么一直揪着，我很难过，早知这样会这么心痛，当初就不应该和你爸爸相遇，他怎么这么心狠让我一人留在世上。”
母亲的状况让三弟心疼得掉了眼泪。
人，终归是要自己变得坚强的。从教母亲什么是左、什么是右开始，到母亲学会用遥控打开电视，会调频道，再到会用老年机拨打电话，慢慢的，母亲开始对周围有所感知了。
母亲是坚强的，她说死不了，就好好的活着。从来都依靠父亲的母亲，就像长大了一样，慢慢的，学会了靠自己。
生命就是不断的捏碎、重塑、再捏碎、再重塑，所有的相遇和交臂都是历程，终归都要归零，回到原点，独自面对。
7、下辈子，再遇
往后的春节，凌霄雨姐弟三人都陪母亲回老家过年，就像小时候回去一样，这家过过，那家在在，让母亲和她的哥哥、弟弟、妹妹多些时间聚聚，在田埂间走走，看看，仿佛从未离开，从未走远。
那一片片空旷的田野随着成长已经缩小了纬度，幸好，还有田地，依然可以行在阡陌里。天空有鸟飞过，叽叽喳喳的，远处的山锁在雾气里，空气里是故乡特有的味道。
他们还陪母亲去了当年母亲和父亲相遇的地方，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那里有条绿汁江，江面宽阔，水流湍急，很浪漫的地方，开满了凤凰花。当年父亲周日常在绿汁江边看书，母亲和父亲就是在那里相遇。那年，母亲18岁，父亲25岁。
他们找寻着曾经父母的脚印，看着已经时过境迁成了网红打卡地的过去，生命就是这么奇异，不远千里，来来往往的诸多面孔里，他们相遇，相爱，携手度过一生，一切这么自然，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
父亲走后，他们生拉硬拽的帶著母親一路往前走。時光匆然，晃眼如隔世。
如果当初，父亲还在的时候，一大家子的，一起来，该多好。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如果生命有轮回，或许，下辈子，还能再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