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寒冬腊月,衰草遍地的鲁北平原上,北风夹着大雪恶魔一样呼啸舞蹈,天地之间一片茫茫……
“莫道生来带福相:
糙皮粗骨轿中坐,
弯眉细眼拾柴火;
莫道人心隔肚皮:
忠言逆耳掏心肺,
眉开眼笑暗使刀!
……
细看人间众生相,
一切皆在笑谈中!
……”
风中,一个满脸麻子、瞎了一只眼的老汉,穿着脏破的粗布棉袄、腰里别根大烟袋;一手拄着跟枯木,一手拿个酒葫芦,边喝边唱。风把他的头发刮的乱蓬蓬的,不知是雪掩了头发,还是白发夹了雪花……
第一章 突如其来的大火
1941年,初春,邑城。
位于鲁北平原的一个小城,徒骇河和马颊河孕育了这片宽广的土地。青砖蓝瓦,古朴安宁。
早春的夜风还带着些许的凉意,吹的白家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轻轻摇曳…明天就是传统的元宵节了。
白家算的上是这邑城的大户,除了有几百亩地外,还经营木材和煤炭。这白家的院子也大:最前面是靠街的大门和南屋;五间大北屋,东西两侧偏房;后院也有五间北屋,是旧房;西院子的土房是长工们住的地方。在往西,是放料的大场院。
在三四十年代的中国的小城里,像白家这样的大户,并不是什么家财万贯、家院豪华、妻妾成群、丫鬟鱼贯的样子。那个年代,就是上上等的大户,比如,白家白展宏的妻子,宋月娥的娘家——宋家,因宋月娥的爷爷曾是乡绅,大伯家二哥宋正堂又是首屈一指的大户,还挂了警务大局长的头衔;在乡下占地多,买卖也多,有自己的二层洋楼,家里弄个红木家具什么的;也有专门的丫头和老妈子伺候。
其他的大户,也是能省则省,一切洗刷家务大都女人们干。当然,宋月娥嫁入白家时,她二哥说:月娥娇惯了,怕累着了。白展宏就找了两个老妈子伺候着。时间长了,忙不过来,宋月娥也放下架子去帮着忙了。
且说,这白家,白展宏和妻子宋月娥、大女儿白玉雪住在这前院的北屋;白展宏的母亲王氏和小女儿白玉兰住在后院。
白展宏是个为人谦虚大方热情、买卖上又精明的人。年前,他打探到北上的铁路运输要紧张,就赶在大雪前,托人找关系的从东北购进了大量木材囤积起来。果然,年后风声四起,北上运输很难,尤其木材连连上涨却没货!白展宏的独具慧眼让人们佩服不已。
每年元宵节前,他都摆桌酒菜让长工们畅饮一番,今年也不例外。
今夜,白家的西院子里,一阵阵划拳喝酒的吵吵声。火苗高跳着的煤油灯下,长工们都喝的红光满面,依靠了一个这么精明又大方的东家,让他们也觉得硬气。工长王牛子是个红脸的汉子,一字眉毛又粗又浓,他举着酒碟子,木着舌头道:“兄弟们,好好干!东家发了自然也亏不了咱的!”
“那是!那是!”
“干了!干了!”
有人歪歪扭扭的开门去上茅房。
“不、不、、不好了!”刚出门的那个提着裤子叫喊着冲了进来。
“嚎你娘的啥!”王牛子一撴酒碟,骂道。
那人慌慌张张的道:“失火了!失火了!那、那、、场院失火了!”
“什么??!!”众人大惊,纷纷绊绊磕磕的冲向门外。
只见,西场院里火光冲天!白展宏进的那批木材正被大火吞噬着!
众人的酒被惊醒了一半!
“愣着干嘛!快去救火啊!”王牛子一把拧在自己大腿上,焦急的高喊道。众人纷纷拔腿向外跑。
王牛子的脸都白了,他喝住一个长工,道:“三子,快去叫东家!”
三子停下脚,挠挠头,旋即跌跌撞撞的跑向东院,边跑边喊:“东家!东家!…”
白展宏的妻子宋月娥披衣开了门,不耐烦道:“怎么了?”
“着火了!着火了!场院着火了!”
“啊——?”宋月娥一下子懵了,腿也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东家呢!”三子急问。
“去送礼还没回来呢!三子,你快去叫他!快去!骑马去!”
“去哪叫他?”
“我哥家!”
三子边去牵马边道:“嫂子,你别急!大牛带人去救火了!”
宋月娥略顿了顿,又急道:“三子!”
“什么?”三子回头问。
“把东家叫出来说!”
“俺知道!”三子喊着话,人和马一溜烟的不见了。
等白展宏心急如焚的赶到场院,大伙儿有的正拿着瓢盆奔走着扑火;有的抢救着烧的不厉害的木材;有的正从西院子来来回回的挑水…
“大牛!怎么不用这里的井?”白展宏的额头呼呼向外渗着豆大的汗!说话的声音也在打着颤。
王牛子跑来,手里拿个大铁盆。满身满脸的黑灰!哑声道“东家,辘轳上的绳断了!正接着呐!”
白展宏盯着肆意的大火,紧捏着拳头,低沉的说:“这明明是有人要害我啊!”说罢,胸口一堵,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直直的栽了下去。王牛子和众人急忙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回了屋子。
白展宏睁开眼时,宋月娥和大女儿玉雪抽泣着、老母亲和小女儿玉兰暗暗抹着泪儿,都在床边守着。住在白家南屋的药铺郎中方志远也在,见他醒了,忙安慰道:“没事的,你就是急火攻了心。”
白展宏把手伸向方志远,志远忙握住。
“老弟,有人害我!这是有人害我啊!是谁,到底是谁要害我呀!”
“展宏,别激动,别多想,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保重自己啊!”
“是啊,一家老小还都得指望你呢,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我们可怎么办啊!”宋月娥说着泪又下来。
“爹,我以后少做漂亮的衣服了。我要省着钱。”大女儿玉雪扁扁嘴道。
白展宏疼惜的摸了摸玉雪的头。
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玉雪已经十六岁了,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白皙的鹅蛋脸,细长的弯眉,随她母亲;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像她父亲;长发如墨。她是白展宏和宋月娥的孩子,夫妻俩对她疼爱有加,这个女儿喜欢打扮,不但做各种花样的裙袄,近来又学省城的女孩子要穿洋装。
小女儿玉兰也抬起头来,道:“爹,我以后会帮你多干活的。”
白展宏看了看他的小女儿一眼,鼻子里生出一丝酸涩。她十岁了,站在如花蝴蝶般的玉雪面前,比个使唤丫头强不到哪儿去。她细瘦的单薄的小身体,穿着姐姐的旧衣服,甚是肥大;头上干巴巴的扎着两条又细又黄的小辫子;唯独那双乌亮的眼睛,纯净的让人心痛。
当年,宋月娥生下玉雪,便不再怀孕,吃遍各种药方偏方也无尽于事,盼儿子的白展宏又将芸儿接进家门,对宋月娥说是收留的个卖艺讨饭的,可芸儿生下玉兰后就病逝了。后来,又娶过一房,怀孕后就开始疯疯癫癫的,产下个死胎的女儿后,也死了。白展宏看明白自己到底是没儿子的命,就罢了。因当年是靠宋家发达的,白展宏多半听宋月娥的,她不喜欢玉兰、骄纵玉雪,白展宏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偶尔提醒宋月娥不要太过分了,白家的颜面要紧,莫让人说三道四。
如今,小女儿玉兰的话,如针般扎了他的心一下。这个整天被宋氏母女指使的小人儿,从来没有一丝埋怨,关键时刻,想到的也是替他分忧。玉兰说这番话时,小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平静。
白展宏因女儿玉兰的一句话,既心暖又心酸。不由得轻声问玉兰:“近来可向姐姐学算盘了么?”
“没,”玉兰话刚出口,抬眼便撞上宋月娥冷冷的眼神,忙改口道:“学了。”她抓抓头,“可是,太难了,老学不会!”
“可不是,妹妹木头脑袋呢!”玉雪也道。
白展宏眼里的温暖瞬间消失了,他冷冷道:“好了,我没事了,都回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第二天,元宵节。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不时的传来,白家里里外外冷冷清清的,人们都不敢说话,小心翼翼的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白展宏一大早就去了场院。
场院上,白展宏看着那一堆堆烧焦的木材,从头冰到脚,心里麻木的都感觉不到痛了,这可是他几乎所有的积蓄!
到底是谁要害他?从昨天夜里他就在辗转反侧的想,一个个的面孔在他面前掠过,又很快被自己否定,他的脑袋里成了一锅浆糊!
正想着,宋月娥陪着她二哥宋正堂走了过来,老远,宋月娥就欣喜的喊着:“展宏,展宏,二哥来看咱们了!”
宋正堂是为数不多上过洋学堂的,因带了一帮人,整天胡吃海喝、打架斗殴,还美其名曰“整顿社风”,连县长也给他拍马屁,给了他县警务局局长的职务。可要看宋正堂这个人,却长得斯斯文文的样子:中等个子,面白,偏瘦,偏爱穿立领的灰白色中山装,带着文明帽,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
“你来了,哥。”白展宏忙向前迎接着。虽然心里有几分看不惯,毕竟人家财大气粗,还有权在握,许多人还巴结不上呢。宋白两家又是定下的儿女亲家,自然在他面前要恭恭敬敬的。
“嗯。”宋正堂扫了一眼遍地的碳灰,道:“我昨晚就派了人来调查,说这火可能是调皮的孩子扔过来的鞭炮引起来的,警员们在墙外发现了鞭炮皮子。”
“可那辘轳…”白展宏皱眉道。
还没等他说完,宋正堂抬手止住了,道:“我也让人查过了,那辘轳上的绳子是旧了磨坏了的!没啥事,该你小子遭这一劫,这就是你小子的命!”宋正堂淡然的说。
“就是,”宋月娥也附和道:“是啊,哥说的对,急也没用!不是还有哥在么。”
“是啊,是啊。”白展宏压着心里的不悦也附和道。
宋正堂哈哈一笑,道;“赶明儿叫鹏飞给送些钱来。这小子,刚到这儿就急着去找玉雪玩了。他啊,跟玉雪比跟他娘还亲!”
宋正堂和宋月娥都笑起来,白展宏也皮笑肉不笑的附和着。
他讨厌宋正堂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也知道他从来都没正眼瞧过自己。不仅仅是讨厌,更多的是恨意。即便宋家的口风再紧,白展宏也听到了传言:宋月娥早年与这位堂哥有染,还怀了他的孩子,被强流掉了,落下了病,也正是他们婚后几年老怀不上的原因!当年宋月娥是一丫头生下的,本没什么地位,仗着美艳依靠了宋正堂,也成了正正经经的大小姐。当然,也正是这个原因,宋家才选中了当年刚刚小发达的他。所以,在白家,虽然依靠宋家,宋月娥也不敢太嚣张了,毕竟自己有过过错,人前总是顺从着白展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