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颗榕树,在此间此河边已生活了许多年,至于具体已经多少年,年深日久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身旁的杂草被除去又顽强的长出来,长出来又被除去,被除去之后又长出来......
还有此间的河水,我记得在我还未长得有这般高的时候,它就陪着我了,于我而言,这是我最熟悉的朋友了。它日夜歌唱,替我解闷,同时给我养分,让我多次死里逃生。
人类总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不知道我算不算他们口中的树木。可是我庞大的身躯在昭示着世人:迄今为止我已有至少百年寿命。而且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人们越发的尊重我,甚至视我为神明和保护神。
“保佑我儿高中状元”、“保佑打胜仗”、“保佑分到好一点的地”、“保佑我女儿高考顺利”、“保佑我明年发大财行大运”......
伴随着这些愿望脱口而出的是无数的贡品,以及数不尽的红丝带。我绿色的枝枝叶叶上面挂满了红丝带,风一吹,它们就和我的叶子叶孙们一起摇摆,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并不适应,但是久了之后他们仿佛我身体的一部分,竟与我和谐相处起来。
世人将他们的欲望与我和盘托出。在我的面前,他们丝毫不掩饰自己,或喜或悲的事情皆愿与我分享。
可说到底,我也只是一棵树而已。甚至只是一棵还够不着天空的树。
我也不是什么神明,甚至我也有我自己的欲望,譬如希望身侧的河水不要日渐干涸,譬如希望呼吸的空气可以不要一天比一天差,譬如希望足下的养分可以再多一点,再譬如希望可以活很久,不奢求几亿几万年,几千年也行,哪怕五百年也行,总之,还是想好好活着。
一天,他又来到我的身侧。他又苍老了许多,走起路来十分费劲。双足于他而言竟成了阻碍去往心中之地的蠢物。虽然我记不清自己的年纪,却记得他的年纪,他已经八十二岁了。我清晰的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那时他尚在襁褓之中,刚满月。他的母亲,那个坚强的女人,带着他来到了我的面前,嘱咐我保他一世平安,一世喜乐无忧。
那个时候,大山的外面依然炮火连天,来自岛国的原住民企图吞并我脚下的这片热土,但凡有声响的地方,循声望去,必不会是什么大喜事......是啊,生于这样的年代,是该找一个保护神以慰心安了。
虽然找我帮忙的人很多,但我却唯独记住了他们母子。也许是因为能感受出来他内心强烈的求生欲望以及乐天精神吧。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时间在此间河水的奔流不息中逝去,在春夏秋冬的四季交替中逝去,在途经此途的不同面孔中逝去。在时间逝去的同时,村里的人们几经生死的轮转。
将近百年的光阴,于一棵树来说,不过是明暗交替的一瞬。可是此间人,已经历了数不清的悲欢离合。和此间的河水一样,新水会毫不留情的冲走旧水。人类的岁月亦是这般无情冷酷。
我看着他一步步成长,从青丝到白发,到秃头,再到被世人视作疯魔。
就像在他未满一岁时我所感受到的一样,他十分乐观。有酒就喝,有肉就吃。世人皆称他没心没肺,可世人不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降生的孩子,能好好活着已是不易。
那一天,他嚷嚷着说自己的儿子去和别人打架了,扬言要去救他的儿子。可是那件事发生在他儿子十几岁之时,距现在已太遥远了。
我知道,他已经太老了。老到已经分不清前尘往事和当下,分不清真实和虚无。岁月无情的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不久之后,从我身侧路过的一群人讨论着他。从他们的谈论中我听到了他离世的消息。
生命来自虚无,复又归于虚无。将近百年光阴过去了,不知是否已经对得起当初他母亲所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