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事情还要从我们刚买的一辆小汽车说起。为了方便回老家,我们买了一辆不错的车,我真的爱不释手。以前我们回一趟家,真是麻烦的要命。一遍遍乘车再转车的痛苦,是那些没有漂泊异乡的人难以真切体会的。我太太为车取名“诺亚”,那种心情一目了然。不过,开心之余也有烦恼,因为我是新手,她对我的驾驶技术充满疑虑,一趟车程下来,可以唠叨得我脑子发胀,严重时几乎随时会爆炸。没有太太前,我一度以为唠叨抱怨是女人专属的可爱标签,是女人表达爱意的一种独特方式,大概就像男人的沉默一样,是另一种美,根本没有男人们所憎恶的那么严重,哈哈哈,可笑可爱的男人们。但真的经历过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可笑可爱。女人的唠叨抱怨往往并不是因为爱,而是怀疑、压抑、厌倦、缺乏安全感等等情绪的发泄。看到了吧,不是爱的表达,是情绪的发泄。这是在把男人当垃圾桶或者沙袋,难道可爱吗?要知道,幸福的、智慧的、深爱丈夫的女人,是不会唠叨抱怨的。
又扯远了。不过,反正是心理咨询,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是最好的状态,是吧?
回到开车的事情上来。也许,叫做诺亚的事物注定与神迹有关。诺亚似乎带给我们无数好运,我们的生活改善了不少,事业也越来越顺利,连房间养的那棵绿萝都不可思议地疯长了起来。不过,三天前经过飞扬长江大桥中间段的时候,我们遭遇的一件事情,让我们不知所措,当时,我们真的不得不相信神迹的存在,但仅仅过了三天,我和我太太又都困惑了,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我刚拿到驾照两个月而已,而她从没摸过方向盘,可是我们竟然就决定上高速、过大桥。没办法解释这种胆略从何而来,也许因为这是少数几件能完全由我们自己做主的事情。人都是有控制欲望的,可是平常人却没办法像当官的、有钱的人一样去控制别人,看得心痒难耐,就抓住身边每一个机会去实施控制,比如自己的儿女,比如放任自己做一些刺激的、犯规的事情。这样其实是极端愚蠢的,那些人伤害的是别人,而这,最终伤害的是自己。
我们跟着导航还走错了几个路口,白白耽误了一个小时。假如我的脑子是一个烧瓶,她抱怨装进了“郁闷和愤怒”的药水,我装进了“紧张”的药水,还有一点因为挑战未知困难而产生的“兴奋”,混合着多种成分。我像一个刚进实验室的实习生,湿漉漉的手心紧紧抓住方向盘,身体紧绷,驶进了大桥。
现在是初秋,空中布满了云,我们坐在车内依然感受得到太阳的威力。车轱辘在桥面轧过,不断“咚咚”作响。旁边的车子都以非常快的速度穿过,我小心地看看仪表盘,90码,并不慢,为什么他们那么急匆匆地赶路?要知道,这是在茫茫的江面上穿行啊。我小心地瞟了瞟两边窗户,实实在在心惊肉跳了几下。白茫茫的江面在乌云、雾霾的裹挟下,仿佛在积蓄一种随时喷薄而出的力量,深邃得一眼看不到边。随着越来越接近桥中央,弯曲的桥身在我们车前车后高高地蜿蜒耸立,藏在一片白色中不见尽头,粗实的桥墩像巨树一样若隐若现。穿梭而过的车子越来越少,只零星的一辆、两辆来来往往,过了一小段时间,干脆一辆都没有了。这个时候,天空渐渐阴暗下来。这真是一幅奇异的景象:白茫茫的江面、看不见首尾的蜿蜒大桥、密布的乌云、孤零零一辆疾驰的轿车、两个默不作声的人。
(四)
假如就这样一路开出这座桥,也就没什么故事了。不过,明明大桥只有十几公里长,却像无尽的时空一样怎么也驶不出去。疑惑和恐惧慢慢弥漫在我们俩的心头。此刻似乎世界正离我们而去,我们虽然正全力奔向它,它却越走越远。
就在紧张的空气快凝固的时候,我们的车像蹦极一样失去重力,倏地离开了桥面。我们只看到一道很强的光刺过来,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等到恢复记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了一张椅子上,她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后来告诉我,她接下来经历的事情跟我几乎一样。虽然我现在讲述事情有先后之分,但当时我是没有任何时间的感觉的,时间在那个时候失去了对我的影响,这种感觉介于做梦和现实之间,像做梦时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而在现实中又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只能用这么苍白的语言来形容了。
我坐的椅子由鹅卵石集聚而成,说“集聚”,是因为它不像现实中的任何工艺,就是单纯的由鹅卵石一块一块连接起来,没有任何镶嵌固定的工艺。鹅卵石五彩缤纷,它的颜色是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没见过的,特别的鲜活,哪怕是简单的红色、黄色、蓝色都与比我印象中的要美丽生动得太多。鹅卵石的间隙中长满了藤蔓,枝叶一道道叠加,生机勃勃地跃动着。椅子底下,是一片白茫茫,不知道是空气还是水面,透明的泛着光,我的脚并不能触碰到。我就这样坐着,却半点不能动弹,只有脑子能思考,眼睛能眨一眨,这证明我还活着。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在我脑中响起,不是我发出的,而是另一个人——只能用“人”来描述,因为我并没有看见任何发出声音的实体形象。我甚至以为那是我自己在脑中自言自语。但接下来的话证明说话者另有其人。
“你和你太太误闯了这片禁区,我作为守卫者,原本是要惩罚你们的,可是,当我发现你们拥有无比善良的心灵时,就改主意了。”
这个人居然知道我们的善良,真是太神奇了,我瞬间庆幸自己自从懂事起就选择做一个好人,看来因为善良吃过的苦没有白费。
“别得意得太早,离开这个地方有个麻烦的问题,这个地方不大,很安全,但要想出去并且回到你们的世界,必须穿过一片沼泽,一片凶险的沼泽。”
原来我的心思完全掌握在这个人的手中!沼泽?我们从小在学校的象牙塔长大,沼泽之类的地理环境只在书本和影视中见过,不用说穿越了!
“虽然惊险,但也不是不可能穿过,达到一定的条件也许很容易,你们也许能做到。”
那太好了,有一线希望都可以,说实话,我恢复了思考能力这一小段时间,见到这样的场景,不禁思念起我太太来,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虽然平时会唠叨,脾气会暴躁,但是我却时刻牵挂着她。她应该不会受到伤害吧?
“你太太现在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条件是这样的,越过这片沼泽,光靠你或者太太是不行的,必须男人和女人共同协作才行。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你背着你太太,但是你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只能靠你太太与你心意相通,用她的眼睛来观察,然后指挥你前行;另一个是,你太太背着你,你们的眼睛都能看见,但关键是,你太太能否背的动你。”
说实话,听到有两个方案,我还开心了一下,因为更多了一线希望,但是等这个人说完,我就失望了,因为,分明这两个方案都不可行。我背她,体力没问题,可是我看不见,两个人的默契根本靠不住,我们平时都吵架成那样了,还默契?不行。她背我,这似乎还好办点,但是想到她平时慵懒散漫娇惯的样子,我想就算了。难道就没有第三种方案?
“有的,第三种就是你们任何一个人放弃自己,让对方出去,那对方就能安全地出去。”
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电影中的抉择桥段居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第三种方案虽然简单,却太过残酷了。说实话,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牺牲自己来拯救太太,我太太也是一样的。也许我们有一天会做出这样伟大的事情来,但现在太突然了。
“那就在第一和第二两个方案中选择吧。现在请你呼唤你太太过来吧。”
我突然发现眼前有一块场地渐渐明亮起来,无数道光线穿过,我太太就在场地中央凭空出现了。她灿烂地笑着,比一切光线都明亮。我想起来了,这样的笑容和我们初次见面时的一模一样。当时就是这样的笑容把我融化的。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想念,准备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却又有一个太太现身了!对的,没错,又一个太太出现了——慵懒地穿着睡衣,头发不整,哈欠连天。我顿时惊呆了,一模一样的太太,就是她平时在家的形象!但是没等我惊讶完,第三个太太出现了,穿着学士服,庄重地站着,那是她毕业时的形象。紧接着,第四个太太出现了,那是她穿着婚纱的样子,面带微笑,泪水涌动……不一会,一共出现了七个太太,其中就有一个在车上唠叨抱怨的形象!
正当我迷茫得不知所措,声音响起了。“这七个太太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他都是幻象,你只能从中选择一位,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你凭感觉选吧,因为你讲话她听不见,你们现在没有办法沟通。”
真是讽刺!平时有那样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沟通,却用来吵架,到了关键时候,想冷静地沟通哪怕一句都做不到。她们每一个都像,完全分辨不出来谁是真的,谁是幻象,万一选错了怎么办呢?
“选错了,你们就都出不去了。”
一种比我平生经历过的最剧烈、最真实的紧张和恐惧袭上心头。这下可怎么办,看来是出不去了!我就这样久久地看着太太们,久久地看着……
(五)
“你继续说啊,怎么停了?”女人焦急地摇晃着男人。
男人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水,喘了一口气说:“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那个同学把故事只讲到这里,我们大伙都催他继续往下说,但是他很无奈地表示,这个故事确实就到此为止了。”
“啊……不会吧,像科幻小说一样,怎么说结束就结束了?没有结尾吗……”女人不甘心地追问着男人,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地思考着,“不对不对,这个故事是那个病人讲述给你同学听的,病人最后总得交代一点什么吧,他是怎么说的?”
“你说的对,我们也有同学反应过来,追问那位同学。”男人放松地倚在沙发上。看着女人,继续叙述起来。
笔者仍然以那位病人的口吻复述。
郑医生,也许您会很奇怪,我怎么就突然停住不讲了,这个必须向您澄清,我们所知道的也仅仅这么多了。我和我太太目前的记忆正好截断在这个地方,再往下回忆,却怎么也做不到了。据我后来向我太太了解,她所经历的一切跟我几乎完全一样,她也是坐在同样的椅子上,身处同样的环境,面对着同样的抉择——面对七个老公!她也完全不知道后来到底是做了什么样的选择,才使得我们俩平安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就像闯进那个地方一样,我们在一瞬间中重新回到了大桥上,并且很快就驶完了下半截路程,上了高速公路。后来的一路上,我们仿佛做梦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下了高速,穿过城市,回到家里。
当我们互相描述着经历的细节时,完全不敢相信这事曾经发生过,想必说给任何人听都不会有人相信,只有我们俩之间明白,这是我们俩共同经历的事情。但是,过了三天后,我们就发现这段记忆在我们脑海中越来越模糊,就像用水写在石头上的字一样慢慢风干,有时甚至以为这只是我们俩恰巧做的同一个梦,一切都是假的。但是,心中又有所不甘,哪里会有两个人做同一个分毫不差的梦呢?实在派遣不掉这个烦恼,就到您这里来咨询咨询,或许能找到一点合理的解释吧。
男人又停住不说了,女人这次不讲话了,默默地盯着天花板,内心反复思索着。男人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我那个同学说完了之后,大家也都是沉默了一阵子,后来两两之间互相讨论,后来,有人说‘这么玄幻的东西细究起来脑壳疼,那个病人该不会是真的有病吧,或者还是老同学你编了个故事哄我们玩的’,后来,大家又热烈地讨论起房价、小孩教育、娱乐明星,把这个故事抛在脑后了。好累,我去洗洗,赶紧睡觉。”他挪步走向卫生间,正好碰到了茶几,上面的鱼缸晃动了几下,里面的小鱼受到惊吓,倏地游动起来,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