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评】辛弃疾·〈丑奴儿〉——[欲说还休]之“不敢说”的辛酸悲哀

【文字家园】

【参考作品】:

〈丑奴儿〉·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虞美人·听雨〉·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的评论】:

其一,事实上他还是欲说、想识,可是,为什么还是终究没有说呢?

其二,当他终究不说的时候,却是道[天凉好个秋],为什么?

当你识尽各种痛苦悲哀的经验之后,那确实是没办法用言语来表达的,这时候只好承认我们的语言本身是非常有限的,[痛苦]这两个字词绝对不是当事人所真切感受的。

当人在[识尽愁滋味]的当下,痛苦到没有办法承受、咬紧牙关的时候,那是一种人生最极端、也可以说是最深层的体验,要忍受非常人所经验的那些苦痛跟压力。

当你要谈谈自己的悲哀和痛苦,可是,他立刻触及到的是他自己过去的经验,于是,开始去讲他自己的事,把话语权又放回自己身上,从本质上来说,他所关心的还是他自己,即使他所讲的那些故事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仍然津津乐道,所以减缓不了你的苦痛。

一个筋疲力尽的溺水之人,又岂有多余的力量为自己辩解?这就像对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却还要拿石头去砸他,把他推到更深的灭顶的深渊里去。

所给予的建议完全不适合当事人,甚至还适得其反,创造出使人恶化的反效果。

因为对这样状态的人说[想开点],形同一种变相的指控,意味着他现在的痛苦处境是因为自己想不开,也就是咎由自取,于是更加深他的自责和压力。

了解和关心都需要一颗无私的心,但无私正是人性最大的障碍与挑战。于是,那来自泛泛的、粗浅的善意,就更把身陷苦海的人带向了地狱。受苦的人倘若不想彻底坠落,便只能[欲说还休]了。

之所以没有人愿意听自己说话,是因为倾听需要无私的奉献,可是没有几个人是可以无私的,每一个人都只想谈自己或谈自己所感兴趣的事,于是,就不会去专心倾听,而你就得不到真正倾听的耳朵。

了解这个本质之后,还能够有一种毅力,有一种对别人的宽容,这就是真正的道德。

他意识到没有人真正想听,并且听者就算有所回应,通常也只会让自己受到伤害,于是,就吞下那想说出口的话,干脆不说。

[天凉好个秋]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而且可以更进一步来说,[天凉好个秋]比起[识尽愁滋味]会让对方更感到兴趣。

天气话题不涉及到隐私,不涉及到内心最深处的、柔软的、脆弱的、又非常深切的渴望,所以也就不会有失落的感觉。比起诉说[愁滋味]受到的伤害是截然不同的。

如果说王维〈杂诗〉中[寒梅著花为]写的是[不敢问]的微妙心理,那么,辛弃疾〈丑奴儿〉的[欲说还休]写的是[不敢说]的辛酸悲哀。

体味着千千愁丝,洞察着人性、人心的冷暖幽暗,但是,我们对人性仍然可以充满慈悲与信心,只是,乐观、宽容并不应该建立在非常乡愿、朴素的的性善论上面。

而古典诗歌也绝不是跟我们没有关系的、过去的文字作品而已,在传统文化中,生命一直是真实地跳动着,跟我们事实上是完全相关的、彼此相通的。

真正想说的,从来不是表面的粗浅文字,而是隐藏在作品之后的、看不见的百转千回。

写得再多的文字,被看见又怎样?不如一把抛向熊熊大火之中,焚烬于悠悠的历史长河之中,最后,赤条条地来,也赤条条地离开。

就如同卡夫卡那最后不曾公布的一页手稿,也只有那一页,是真正想说的、写给自己的文字。

【参考资料】:欧丽娟——《唐诗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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