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火红的太阳落下来的时候,我都会准时的在家门口看到鞋匠老张。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再加上刷鞋的技艺高超,大家就“张三”“张三”的叫开了。正如他的名字,他一生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小到这世界完全可以遗忘了这个可有可无的人。
路人们总是上前打个招呼:“张三,这么早就回家啊。”
他回应似的一笑:“是啊,天早了,回家带孙子了。”
我也笑了。张三最大的乐趣就是带他的孙子玩,他孙子今年五岁。小家伙挺有礼貌,见到我和其他居民都会上前九十度鞠躬:“叔叔好!”“阿姨好!”的叫着,乐此不疲。我们都会哭笑不得地回应,因为他的动作更像是参加遗体告别会,不像是给我们这群大活人做的。每天张三收摊,都会回来陪他孙子,祖孙俩玩的不亦乐乎。孩子的父母我们有日子没见了,一些新来的邻居都以为张三是孤寡老人。
那一男一女在两年前回来过一次,张三那天的笑容仿佛要撕开他的脸。之后那对男女我们就再也没看到过,张三的笑容也由发自内心的笑变成了应付话语的笑。
我不常去张三那里刷鞋,并不是因为我讨厌他或是不常穿皮鞋,而是在他那里刷鞋,需要足够多的答案来应付他的一个个问题。我唯一一次去他那刷鞋,他就说上了一箩筐的话。
他将我的一只脚放在支架上,好像捧着一大堆金银财宝。我也极力地配合他的动作,好像把我的脚放到支架上是一个多么艰巨的任务。随后 又开始刷鞋,其中他的嘴不停的说话:
“您今年多大?三十啊!是时候谈婚论嫁啦!你们家的香火可别在你这一代断了!”他丝毫不觉得冒犯我,一个劲儿地说:“我那会儿,找对象都是包办的,那叫‘革命的伴侣’!你们年轻人现在好了,自由恋爱!你们现在交的彩礼都是什么好房豪车啊……什么钻石戒指啊……我们就是给几个脸盆,放几天假就上班了。我们也想玩玩浪漫,度个蜜月啥的,没你们的福……”
我为了避免尴尬,笑了几下,随后带上一些“哦”“啊”之类的答语。张三说着,将我的另一只脚又搭上支架。我那只鞋已经被擦的油亮,像新买的一样。
张三继续卖力地刷着鞋子,继续和我聊着。
傍晚时分,夕阳已经映红了半边天。我也终于从他的摊子上下来,聊的口干舌燥。我开始踏上回家的路程。
我的家在离这不远的一个小区里,张三是我每早买早点都能碰到的。我们往往小聊一会之后就各奔东西。我不止一次听张三说起他的儿子:
“我那个儿子啊,两年多没见了。”
“我那个儿子啊,有出息,大忙人!”
“我那个儿子啊……”
我总是回复一句:“他真不错,不像我,三十了,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
张三说:“您真是有福气,我们家平平从小就说要让我幸福,现在房子有了,车子有了,我可就没他娘的感觉哪幸福。现在,我一个人和孙儿住在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大房子里,有电脑有电视,一根针落地上都能听见。我那个孙子还傻乎乎地问我:‘爷爷,这屋子这么大,晚上会不会闹鬼啊?’呵呵,这傻小子,我年轻时可是自己敢杀蛇的。我不爱去什么养老院啊,老人之家啊,就是自己等着去见阎王爷哩,给人刷点鞋不错!小伙儿,你看我这脑瓜好使不?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三三得九……”自己大笑起来。
在两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去拜访张三。我敲了几下门都没人开。我隐约地听见门的那一头有人说什么,便将耳朵贴在门上。随后,我听见了张三粗壮雄浑的嗓音:“你说什么?不行!小安必须在我这上小学,没了他我活不成啊!我这小学校也挺好的……兰香哪,我……我求你们了,别让小安去什么贵族学校……”
“那……那就没人陪我了。”
“好吧。”
我放弃了去他家的念头,下了楼。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张三的孙子。张三在五年后的一天死了,不清楚什么原因,我们也很悲伤。他是被收水费的阿姨发现的,尸体都臭了。在清理遗物时,我发现了一张皱巴巴显是被浸湿过的照片。而照片上的人就是张三过世的老伴。
第二天,张三的儿子来了,带着孙子。儿子哭得像个泪人,张三的孙子却一脸茫然,一边用英语安慰父亲:“Don't cry!Dad!(不要哭!爸爸!)”一面问周围的人:“What's wrong(怎么了?)?”
张三的儿子带着哭腔说:“你个小animal(禽兽),快cry with your grangpa(为你的爷爷哭)!”
孙子一脸茫然,问:“Why?(为什么)”
满一个星期后,父子俩又走了。这一走,谁也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再回来,很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目送着父子俩远去,我又开始思考人类社会所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