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从五楼挪至六楼,视线所及处,除了窗台上的小花小草,仍旧是这幢旧筒子居民楼。
称之棚户区未免过了,但在闹市中心,“下之角”和不远处那幢地标建筑的威仪身影叠在一起,寒碜许多。既是不得高尚社区的陈设及风月,自然失去了窥探价值,或者说毋庸偷窥——人和物“捉襟见底”地坦露。
一切是市井的,也是宁静的,光着膀子眯眼靠墙吸烟的老男人,烟灰顺着掉漆窗棂,弹进楼下居家女人无味的后厨时光里。偶尔会有不知名的鸟儿落于楼顶歇息,细杆子腿搁在太阳能热水器上,一抽一放,再仰头啼两声脆的。
但这样安稳的调子,时常在午间三四点被打破。三楼中庭北窗下,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学生,父亲每每会在她放学后辅导功课。小姑娘笨,还是父亲脾气燥,两人的戏台里从来只听到男人的嘶吼、训斥,拍桌子、摔书本。
起先是心疼的,同事们会放下手头的活,数落议论这位父亲。而后渐渐成了工作时的背景,哪天没动静,立于窗前佯装看花,调侃今儿怎么不开骂了。我甚至还在脑海里数度想象和发展过故事情节——有那么多时间陪孩子,不用上班吗?莫非是下岗工人因生活拮据迁怒于小孩?母亲呢?为何不见其人?
成人的心肠其实很硬,早被所谓历练打磨成了一块钝石。暴虐的独角戏和逆来顺受的默剧重复上演,一天天,让人从同情变为了漠视。
思绪闪回到昨天,皇都绿地偶遇的小女孩,和父亲陪读下的那个从不敢哭闹辩白的女孩完全两个天地。只是读幼儿园的年纪,学模特表演、钢琴、英文、古筝已经有段日子了。所有兴趣班都是奶奶作陪,成就感满满“来,快给姨妈秀一个。”女孩也灵气,一会儿走两圈猫步;一会儿溜上一段英文绕口令,无一失误。
不知用“熟练”二字形容才艺褒义还是贬义,但对一个小孩子着实不容易了,更意外的是她与我的对话。
“你长得像混血儿,好可爱啊!”
“外在美没用,要心灵美。”
不假思索的应答,愣在那里的我。
模样好看又灵巧的小人精无疑给家人挣足了面子,带出去走到哪都讨人喜欢,就连陌生路人,也忍不住多瞅两眼。怪的是,我没见她笑过,就算夸她,也板着小脸,柳叶穿梭间、伶牙俐齿里,有超出年龄的成熟。
想起齐豫早期的一首民谣,叫作《春天的故事》,唱着如我昨日一般的邂逅。写歌的人,大抵也是希望每个女孩都成为那朵恣意的铜铃花,让生活在无望和无趣中的大人遇见她们时,感受到世间还有单纯和美好。
所以,我宁愿相信碰到的是两个特例。愿景中的女孩子,应该平平常常地长大,未受打压蒙羞、未被满含期待。毕竟,再懂事的孩子,也只是孩子,听话多一分便是懦弱,聪颖多一分便成世故。
这张旧照虽模糊,却难得听不到父亲的责骂,仍是那个小小的她,静静地做着功课。就让这盏温暖的小台灯多亮些时候吧,筒子楼、下之角走出的女孩,有一天可以翻越阴霾、自成一派。
而我们那颗蛰居人生钝石般的心啊,也该见见光暖一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