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良家子,将适单于庭。
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流涕别,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
行行曰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贮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累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以匣中玉,今为粪上英。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歌舞之声在大厅的每个角落,台下席位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人,细细一看,红绿官服中,竟不乏二品大员。
一玄衣男子斜斜倚在主位的雕花大椅上,光华流转间瞧不清楚面目,隐隐只觉气质极其清贵,虽身处十丈红尘,周身却自然衍生出三清幻境,可清冷气场下,又平白添了几分世故之味。
转看台下歌舞,却是一曲《明君》,此舞曲是为纪念远嫁和亲的王昭君所作,只见中间领舞之人手抱琵琶,舞姿甚是繁复曼妙,妆容化的也是妖艳入骨,但妆太浓,反而瞧不出本质。
一曲终了,台下女人盈盈拜倒。
寻常舞女舞完便拜退,可这舞女却岿然不动。
座上红衣的男子眸光似乎闪烁了一下,看来,又要有一番周旋。
呵......
果然。
“相爷,此女乃西域绝色,天生丽质,艳压群芳,王爷在极西之地觅得,念大人后院空空,无妻无妾,特命下官献上,望大人笑纳。”席下一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胖子说道。
霍松。
三王爷旁支。
很明显,这是一个局。
请君入瓮。
清贵的男子气场仍是淡淡的,也没个反应。
霍松见状,做出一副假惺惺的神情:
“相爷看来不是那么愿意啊,美人在侧,大人却无意垂青,难道当真如世人所说,大人,有那龙阳之好?”
龙,阳,之,好……
四字一道出,满座寂然。
男子心中轻笑一声,呵,真是难以取舍呢。
若是不收那女子,便是不给三王爷面子,更是坐实了自己有那癖好。
若是收了,呵,那么每晚都会有把刀子横在床头,后院再无清净。
这个局,该怎么破呢......
既然道理上驳不回,便从本质出发。
“把妆卸了。”极其富有磁性的嗓音。
墨色衣衫的男子忽然出声,随着歌舞落幕,他的容貌渐渐显现,可却使人大失所望。
他的一张脸被缀了雀羽的银白面具覆盖,只露出一双妖谪的眸子,那眸子中仿佛淬了千年的寒潭,深不见低,此时更是凌如冰刃,厉如冷锋。
下面端端正正跪着的妖艳女子猛地抬眸,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与惶恐不安。
立刻有下面奴仆端上来一盆热水,一方巾帕。
那女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站着不动。
“把妆卸了。”磁性惑人的嗓音中带出了一丝不耐烦。
这次却也由不得她再愣下去,旁边一生得挺标致的婢女立刻为那女子擦拭卸妆。
一刻钟过去,雪白的毛巾变得五彩斑斓,混杂不清,而一盆清水也变得污浊。
那女子卸下一脸的浓墨重彩,立即现出原本相貌。
貌若无盐。
“呵,霍大人,你与王爷的审美还真是,别具一格。这位小姐委实是天生丽质,委实是艳压群芳。”语气中的轻佻嘲讽被自然带出,那双眸子也若浩瀚星海。
霍松眼中是气急败坏,可也不便发作,他是想找个貌美无双素质又高的女刺客来着,可这样的打着灯笼也难找。
此女是王爷身边数一数二的高手,本来也不舍得送她来这相府。
但鬼使神差,三王府的女侍卫没一个生得国色天香,只有这女子化上浓妆也勉强算是个美女,便将她送上了今夜的宴会。
本来是想用言语挤兑,使他明知是圈套,也不得不收下此女,届时就算不能一举杀了他,在他的后院安插下一个眼线,通风报信,也是个后援。
谁知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使了这么一招,从这女人的长相下手,这容貌被霍松夸地太大,可现实却是这么一个丑模样。
现在,倒成了是霍松故意塞了个丑女给他,豺狼之心昭然若揭。
准备好的说辞全部作废,自己更是闹了个红脸,偏生在强有力的事实下无从反驳,如鲠在喉。
扫一眼满座的官员,看着他们或嘲弄或讥讽的眼神,霍松找个地缝钻下去的心都有。
偏偏那道磁性惑人声线又偏偏钻进了他那耳朵:
“我家中童仆小厮还尚比这位姑娘俊俏三分,如此绝色,我可消受不起,还请霍大人将这女子带回,让三王爷好好欣赏吧。”
那抹墨色顷长的身影稍稍坐正,以手支额,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霍松一口气顺不上来,脸涨的酱紫酱紫,红红的酒槽鼻更加显得他粗鲁不堪,肥胖的身躯抖筛似也。
他在三王手下多年,何时受过这等闷亏?
当下脸上挂不住,随便寻了个身体不适的由头提前遁了。
心中恨极。
今天这场子,日后他霍松若是不找回来,誓不为人!
男子那双狭长的星眸微微挑起,眼中含了点点戏谑。
刺客是好刺客,理由也寻了个好理由,可不是所有的好刺客都生得一副好相貌呢。
待得宴席散尽,歌舞声止,空荡荡的宴厅内只剩下了那主位上墨色衣衫的男子一人,只见他缓缓地坐直了身形,更显得身姿清俊挺拔,随着障碍物的减少,男子的形容更加具体。
如瀑的黑发只由一只温润的云形白玉簪子松松束起,与那衣衫相互映衬着,疏懒随意中又透着一股矜贵之气。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句话用来形容他贴切得很。
男子那双让人心摇意殇的眸子此时已不复冷厉,容貌虽然不可见,但周身气质已说明他并非寻常之人。
突地,你男子伸出修长白皙的手,将那缀着雀羽的银白面具轻轻取下,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红环翠绕的一座庞大华楼。
艳俗的红纱环住了楼,楼中溢出女人的轻笑娇喘声。
站在那金碉玉砌的红楼前,便可闻到阵阵脂粉香气,隐隐听见姑娘们娇滴滴的声音,惑人进入。
不断有油头油嘴的肥胖中年男子被搀出去,搀进来,也偶有几个摇着折扇的清贫文人。
姑娘们穿着暴露的衣衫,扭着腰肢,用自己浓妆艳抹的脸来迎接各种各样的客人,由着他们将她们搂在怀里,承着他们色迷迷的笑。
身材臃肿的鸨母便立在香楼前,张着艳红的大嘴,油腻地吆喝着。
“张公子,不来喝一杯吗?柳色姑娘都等你等地小脸儿都拉下去了!”
“哟,这不是申公子吗,稀客稀客呀,来来来,月桃,还不快来迎客!”
然而香院之中一处幽静的所在,却与红楼翠缦截然不同。
一间通透明亮的屋子,虽只是一间,却有一般人家几间那么大。
门庭以经霜十年的古竹编就,似浑然天成,包饶了圈箩蔓,肆意延伸,算得上天然奇巧,苍翠的枝条错错绕绕,竟在末端绽出几朵鹅黄色的清华,叶影衬着斜斜搭进的几缕光,斑驳出琥珀似的影子,脚下陶土罐中生着株株麝兰,幽香缭绕。
踏入此间,似外界十丈红尘,千顷浮华与己毫不相干,心中只余一片三清幻境。
叶蔓上闲闲垂了块木牌――箬公子居。
且不论这处住所多么闲雅古意,单是青楼中宿了位公子,便十足可奇。
忽有一束着双垂髻的女孩捧着瓷白的水盆走了过来,瞧她的模样似是刚刚及笄,容颜甚是清爽。
“吱呀――”
那女孩素手微抬,推开了那道古竹门。
此刻,清晨温煦的微光洒满了整个竹帘小舍,一切静谧和谐。
随着女孩故意压低的脚步声,眼前的景色渐渐清晰,屋中摆设固然雅致,窗上笼着的是碧茜纱,屋内摆着的是汉玉几,一旁的青石钵内散置着滚圆的东珠,高低间隔、错落有致的檀木架子上面,放满了各种盆栽。
有的结着累累的红子;有的开着碗口大的白花;有的只一色翠绿,从架子顶端直直倾泻到地上,似绿色瀑布;有的却是沿着架子攀缘而上,直到屋顶,在屋顶上开出一朵朵嫩白的星星花。
郁郁葱葱的绿意中,各种各色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融融暖意中,一室草木散发出特有的芳香。
一重屋宇,却恍如两个世界,猛然间,都会误以为误入了仙子居。
再往里走,穿绕过芬芳的花木,最惹眼的是偏左的一张竹床,温润的竹片经过打磨,浸出似玉石般的光芒,结构极尽巧妙,圆床似一个纳凉亭,床顶甚至还有些竹叶未去,伴和着晓风婆娑摇曳。
床顶枝条上钩了块雪白的纱帐,直坠到水磨石的地面,帐中影影绰绰一个人影,身上似乎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长衣,墨色长发随意披散,因他姿势微侧,故瞧不清楚面目,隐隐只觉其人肤色胜雪。
“公子,早起洗漱了――”女孩的音线有一丝谨慎,头垂地低低的,一双眼睛却灵动地在屋子里滚来滚去,好奇地打量着。
可一刻钟过去了,纱帐中没有任何一丝动静。
“公子?”那女孩又唤了一声。
还是一片寂静。
女孩端着水盆的双手骨节有些泛白,终于支撑不住,将水盆放在一旁的三角木架上,随即抬手便要拂开纱帐。
而此时,侧卧在竹床上的白衣公子却睁开了极尽波澜的眸子……
在女孩的手触到纱帐之前,一只温润如玉,骨节修长分明的手已先她一步,拨开了层层轻纱,随着渐渐清晰的罗幔,帐中人的绝世容颜展露出来。
在那一刻,女孩的瞳孔一瞬间剧烈地收缩,身姿轻颤,唇半张着,似乎已经被眼前一副容貌摄去了心魄。
一张怎样令人心摇意殇的面庞,神赐般的五官线条清晰而流畅,眉似柳,眸如瀚海,不经意间流露出男子的英气,但雌雄莫辨的青丝松松挽起,垂落在鬓间,又揉进了一丝妖冶,像深海的魅,令人一见倾心。
一双漆黑的眸,但里面又像是折进去了点点星辰,如深邃的漩涡,引人堕入其中,难以自拔。
但最完美的,还是他的肌肤,从鼻梁到下巴,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如玉般的光泽。
此时他的神色迷蒙,似乎还带着早起慵懒懒的凌乱,薄唇微翘,眉眼好看的要命。
不知道这样的人笑起来会不会把漫天星辰都淬进去。
女孩呆呆地想着,随后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启唇:“公……公子?”
“嗯?”少年特有的如溪水潺潺般的音线,有一点鼻音,听起来很舒服,好像全身毛孔都熨过似的妥帖。
弋九承认,她此时是懵着的。
明明在前夜,她还穿着黑色风衣,孤身一人,追辑贩毒团伙的窝点,刚刚趁着月色掩映,跃上墙头,准备一人一锅端。
刚刚准备跃下,谁知突然间毁天灭地的爆炸声穿破耳膜,霎时间硝烟四起,空气中满是弹片和烟尘飞舞。
忽然,一枚子弹直飞过来,正正射入弋九心口,血液喷涌出来。
在弋九失去意识之前,她只能记得耳边充斥着人的惨叫,还有心中止不住的悲愤。
她不惜以身犯险,深入敌巢,便就是为了保卫疆土,阻止战争发生。
可战争……最终还是打响了。
还差一点,她就可以阻止这场战争了。
弋九缓缓阖上眼眸。
弋九干脆不想,眼光撇了自己周身,应是男子打扮,可她清楚得很,这具身体,的确是个女子。
应是这身体原来的主人有什么苦衷吧。
弋九对这一节却没有多么在意。
在理清了这些信息后,弋九坐直了身,想掀开纱帐看看外面。
刚一抬起手,却微微愣怔了一下。
十分漂亮的手,十指纤细修长,根根分明,骨节微微突起,因太过白皙,而给人以脆弱的美感。
弋九前世见过不少漂亮的手,却没有一双如此惊艳。
弋九自小弹钢琴,对手型十分敏感,也据此侦破不少案件,这双手指尖下三分处略有薄茧,她完全可以判断,原主精通某种乐器并研习多年。
弋九微微一笑,不管怎样,可以重新触碰到温煦的阳光,呼吸到清爽的空气,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已是最好。
抬手拂开帐子,刚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蓦地一张略带稚气的面庞闯入了她的视线。
是个女孩子,但,好像被她吓到了。
挑了挑眉毛,摸摸自己的脸。
呃……难道自己长得这么吓人吗?
却见那好像被使了定身符的女孩一个趔趄,脸上一片不像样的潮红。
“公……公子。”那女孩觉出弋九在看她,把脑袋埋的低低的,细细弱弱地唤了一声。
弋九劫后余生,此时心情十分的好,看着这个有些怕她的小丫头,莫名想逗逗她。
当下长腿微屈,身形轻盈地跃下竹床,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凑到女孩的身边,腰杆半弯,俯在她耳边低声道:“嗯?”
女孩只看见少年公子极深邃漂亮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她,被撩地七荤八素,晕晕乎乎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家名叫淮竹。”
弋九邪邪一笑,站直身形,嗓音似淙淙涧泉:“那,淮竹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现在在哪里?”
女孩有些诧异地抬首,随即迅速埋下:“公子可是睡迷糊了,这里,不是红袖阁嘛?”
“喔。”声音仍是慵懒的贵气。
汗。
听了这名字,弋九大概知道自己在个什么地方了。
可怜她堂堂弋家老大,金主爸爸,如今竟沦落到此等歌舞之地。
人还是要向前看的嘛。
但。
青楼难道不应该只有娇娇啼啼、莺莺燕燕么,为何余出个男子打扮的自己?
而且看这房间陈设,还专有个小丫鬟照料自己,自己在这青楼里的地位,径自不低。
可若直截了当地问这小丫头,势必会引起她的怀疑,还需从长计议,徐徐套话。
现在必须要做的,是要去了解自己所处时代的大致情况,温饱问题尚可以保证,但她弋九从不是耽于安稳的人,怎说也要闯出自己一番天下。
洗漱大概花了不到两分钟,弋九十分有职业素养,既扮作了男孩子,行事就要干净利落。
以前她也不是没有扮过男装,当时为了参加国内顶尖的特种兵营,以男子的身份在部队待过一段时间,所以对此十分有研究。
“你是一直跟着我身边吗?”弋九问。
“不是啊,自上月兰姨出去,便一直没有回来,管事妈妈顾到无人照顾公子起居,便差了我来。”
“你是怎么来到这.......呃,红袖阁来的?”
“奴家家中清苦,十三岁被父母卖到这里来,一直在后厨帮手,已快一年了。”
“那你想家吗?”
“不想。”女孩决然的回答却是出人意料。
“那是为何?”弋九这么说,眉眼一顿,极深的眸子泛起了光,倒是勾起了她一丝兴趣,小小年纪被卖到青楼,如今竟说不念父母。
“爹娘把我卖到青楼,我们之间便也不存什么情分了,即使我回了家,他们也还是会再次把我卖了。”话虽说的干净利落,面上的落寞却是掩都掩不住。
弋九勾了勾嘴角,这小丫头的性子倒是与她十分像。
“可否斗胆求公子一事?”淮竹望着弋九那清淡的侧脸,嗫嚅道。
“说。”还是慵懒的声线,听不出一丝波动。
“公子可以带我出去吗?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够了,我想把攒下的钱送给家里,让他们日子好过一点,从此就一刀两断。”
气氛默了一会儿。
淮竹偷眼看了一眼弋九,如玉公子眉眼温凝,似在沉思。
“可以。”
淮竹蓦地抬起头来,眼中略过不可置信,随即拜倒在地。
“谢公子,淮竹愿一生追随公子,听候公子差遣。”
“起来,现在就走。”弋九将她扶了起来,她答应并不全因为淮竹这一桩事,初来乍到,还有东西需要采买。
淮竹匆匆应着,心中却闪过一丝异样,公子不是从未出过红袖阁的么?
相传红袖阁箬公子,才冠古今,艳绝当世,诗赋之能无人可及,每个来红袖阁的客人,消费超过一千两,均可获赠箬公子亲笔所书的素笺,而这小小一方素纸,上面的墨字是无数文人骚客竞相追捧的无价宝。
可在同时,这位名满京都的公子却从未踏出过红袖阁,曾有人愿许千金来睹其一刻,也从未如愿。
当然,红袖阁现在的地位,大半也是由这位箬公子而拥有的,所以上上下下无一人敢逆着这位公子,给予他特殊的地位。
“有什么别的出口么?”
“别的地方人多,走不开,从公子的后花园穿过去应该可以。”
弋九眼风一斜,看见案上搭着一双墨竹笠,当即拿来一只自己戴上,一只扣在淮竹的头上:“倘若事发,你戴了这个先走,我替你周旋。”
弋九前生独来独往惯了,并不怎么会与人相处,看着面前这个对自己感激涕零的孩子,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眉眼清淡如初。
给自己简简单单罩了件青袍子,更是不显丝毫女气,只衬着斯人如松挺拔,可什么衣服只要在弋九的身上,都不会规规矩矩地穿着,平添一份慵懒不羁,像漫画里走出的恶魔。
弋九毕竟是个行动主义者,半刻钟后,已经拉着淮竹在自家后花园那一面石墙旁站定。
扫了一圈周围物件,没有绳子类的攀援工具。
既然没有,那就自己造。
创造所有,毁灭不应有的。
这就是弋九的理念。
又扫视了一圈,有几只稻草编的小箩筐,当即蹲下开始拆,弋九动手的速度极快,并没有发出多少声音。
将箩筐拆成一缕一缕之后,弋九又开始搓那些细细的小丝儿,搓成极韧极韧的绳子,淮竹也在旁凑上来和弋九一起搓绳子,但速度却是远远不及弋九了。
很快,异花繁复的草地上便横卧了数条细细的草绳,弋九飞速地拾起三根,双手翻飞,在三根绳子的首尾打了极其牢固的几个结,其他亦之。
那结的打法是弋九在部队的时候跟一个老兵学的,那位老首长参加过很多次祖国解放初期时的丛林战,在战斗中时常需要应变能力,于是他创了这样打结的奇异手法,便于在树枝上快速前行。
嗯,很好,石墙外面有一棵歪脖子树。
弋九双手撑了撑绳子,抡一抡胳膊,长长的绳子已经扣在了最粗的那根树枝上。
接着便是一连串帅气的动作,长腿几个起落,衣襟连带着风,腰肢一动,已经借力翻过了墙,落地声很轻。
而这一切,也不过就发生在几秒内,几秒内那个身形已经在墙的那一边了。
淮竹也是十分大胆,手脚并用、极其费力地爬上了墙头,古时的女子衣服可没有现代那么简便,淮竹爬上墙头时,外衣都被划破了好几处。
可。
就是不敢往下跳。
站在墙头,很有一种“我欲乘风归去”的飘逸感。
弋九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破?
完全不知道怎么接女孩子下墙啊……
最后只能抬了抬清淡的眉眼,少年清澈的音线在传上:“你往下跳,我扶着你。”
身为一个女孩子,弋九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但是淮竹却不这么认为,脸色红了红,更不敢往下跳了。
最后还是不能这么一直磨叽下去。
淮竹咬咬牙,闭上眼睛,跳了下来。
落入了一个轻轻浅浅的怀抱,近在咫尺的是那双眸子,漆黑的有些失真,眼角莹白的肌肤上一点泪痣,微微上挑的弧度牵出潇洒。
出了红袖阁后,事情便好办得很,为了保险起见,此时那墨竹笠扣在弋九的头上。
饶是如此,弋九的气质也足以引起一片关注。
一路上,他们二人也收到了许多老婆婆打量的目光与刻意的攀谈,都在想着给自家闺女择佳婿。
淮竹将几年攒的钱财珠宝统统给了家里,虽不是多么名贵,但也足够一双父母挨完一生。
弋九在寒门外等着淮竹出来,小丫头眼里明显是有泪花的。
遂一拍她的肩膀:“走,爷带你胡吃海喝。”
弋九相信,只有吃的才能抚慰伤心人的胃和心灵。
所以,弋九和淮竹正在最壕的酒店里吃着最壕的套餐,面前摆了形形色色一桌子佳肴。
至于钱是怎么来的……淮竹在临走前看见公子案几上滚圆的东珠少了几颗。
此生得遇此主,足矣。
路上弋九从淮竹嘴里套出了关于这个时代的信息。
这不是一个与中华历史完全平行的时代,可能是某一个存在时间并不长而并没有历史记载,但却是异常繁华的,各种体制都基本完善。
有统一货币的流通,与外来的文化也有交流,经济发达,无产丰饶,百姓安居乐业。
此刻弋九正在脑中梳理着这些信息,嘴角勾了一抹笑,漆黑的眸映出了点点光彩,看着对面的小丫头吃得欢,自己也咬了一口肉吃,心想一点也没有火锅涮的好吃。
说到这里要提一下,弋九从小到大,无肉不欢,从小在自家大街上做孩子王,四面八方的小孩子把好吃好玩的都献给她。
自己当时何等威风凛凛啊……
正追忆着往昔呢,两道细碎的女声便传了过来。
这个时间来用餐的人本来就少,原来只有弋九与淮竹两人,所以没要包厢,只是与门口隔了一个屏风。
此时透过屏风镂空的地方,看见两个小姐模样的女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几个小丫头在张罗点心。
“妹妹,今天爹爹在房里与我娘闲聊,我进去送茶水时听到了一事,不知当不当与你讲。”
“姐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我与你说啊,你可知昨日右相宴请宾客,霍大人进献了一位西域佳人,却不料是个无盐妇,当时霍大人脸都红了,回府更是将寝室里的东西摔得七零八碎。”小姐之一嚼舌根嚼的尤为起劲。
“那可真要成为举城笑柄了。不过,右相似乎从未把什么女子纳入院中呢。”其中一小姐又要挑起话头。
“嗯嗯,不知哪位女子可有这样的福气,不过,妹妹你可知右相的真实容貌如何?”
“妹妹这就不知了,据说右相常年在面上覆着一只银白面具,但我曾经在一次国会上远远望过他一眼,彼时他尚是少年,身姿却飘逸俊雅得很,世家小姐们都暗自唤他玉面丞相。”
“右相才识卓然,身手盖世,风度翩翩,为国为民做出过许多不俗的大事,极被当今皇上倚重,也正因如此,右相不过弱冠之年,便及相位。”
两位小姐的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了顶楼。
弋九抬头,看见淮竹一脸仰慕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口气。
果然,历朝历代都会有那么一个帅的惨绝人寰的帅哥,家世好,人品好,武功好,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郎。
作为一个生前也是帅得惨绝人寰的人,弋九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便伸出手指,修长的指节敲了一下淮竹的头:“小丫头,回神了。”
吃过了饭,看着淮竹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便让她先回红袖阁,弋九要去街上做做自己的事情。
另外她也发现了奇怪的一点,在这看似普普通通的集市上,总会夹杂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人,装束与百姓无异。
贩夫走卒、抑或达官贵人,身份也各不相同,只是身手较常人更加轻快灵敏,眸子里闪着如野豹一般的精光,透露着危险。
或许普通人觉察不出他们的异样,但是弋九生前就在警局帮手,这样的人见得多了,他们一些特殊的行为举止在她眼中无处躲藏。
看来这个朝代,并不如看上去的那么风平浪静。
弋九嘴角闪过一丝玩味。
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格局,弋九扶了扶斗笠,慢慢悠悠地朝一处人流明显稀少、房屋也破旧腐败的方向晃了过去。
当看见臭水沟旁生满杂草的石阶上三三两两蹲着的人时,弋九便知自己猜对了。
不管什么时候,总会存在着一些被制度、人心淘汰下来的人,其中的一些便选择乞食而生,而这当然也需要筹码,他们往往会知道些旁人不会知晓的东西。
弋九相信,只要他们肯张开嘴巴说实话,提供的信息足够她用。
至于怎么让他们张开嘴说实话。
很巧,这又是弋九擅长的。
蹲在石阶上的众乞丐,便看见一头戴墨笠、身形清隽的白衣公子缓缓穿过熙攘人群,径直朝他们走来。
凭着敏锐的直觉,乞丐们嗅到了来者不善,他们用竹棍撑地,腰背微微弓起,戒备地排成一列。
虽乞食为生,但他们也并非易与之辈,是这一带有名的恶乞,说是乞食,其实与抢食也并无二致。
加之掌握了许多富贵权势人家的密辛丑事,还是朝中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交接桥梁,这些人的作用逐渐显现出来。
他们渐渐由三五为伍,到形成一股宽广阴暗的势力。
所以,从他们嘴里挖出的消息,大多对弋九来说很有价值。
公子嘴角噙了一丝浅浅笑意,走到了众乞身前,双臂环抱在胸前,也不说话,看上去浑身放松得很。
由于被墨笠遮住了整张脸,乞丐们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一个白皙的轮廓,眼看来人身量也轻得很,弱不禁风一推便倒的模样。
周身配饰看上去很是值钱,立刻便起了欺软的心。
“小子,你来错地方了。”为首一魁梧大汉眼角斜斜长长一到刀疤,目露凶光,猛扑便要抢夺弋九腰间玉佩。
谁料弋九只是闲闲雅雅的往旁边一侧,便轻松避过了那大汉势如猛虎的攻势,衣袂飘飘,雪白的衣角连一粒尘土都未曾沾上。
哼,一招一式毫无章法,只会使蛮力,以声势骇人。
那恶乞一回头,又要和身冲上,忽听得墨笠后传来清清冷冷一声嗤笑。
两根白皙的手指并在一起,挟着一股劲风,准确迅捷地斜斜点向大汉胸口的膻中穴,却在距离这人身大穴约两寸处凝指不发。
那大汉惊得呆了,脸色由狰狞逐渐转向惊异,由惊异转为颓然,最后竟是心灰意冷地瘫在地上,仿佛遭受到了极大打击。
“你武功本是不错,外家功夫已算是略有小成,可以唬住个把见识短浅的武人,可这门功夫刚猛有余,圆滑不足,其中藏着极大破绽,且无法规避。
你也算个聪明人,懂得把自己的破绽藏在别人最不敢还击的地方。可你太注重拳脚功夫,施展之余中门大开,胸口几处要穴统统暴露在敌人面前,但在略解你的招式套路后,轻轻巧巧便可置你死地。”
公子不紧不慢的声音似潺潺流水,悦耳动听,带着点说教的意味,却直说的那汉子脸上变色,面如死灰。
“破解之法,唯有练气。内家功夫练的纯熟,你的功夫才可真正进益。”
四下俱静,那大汉垂头丧气,退到灰墙一角,蹲下去,眼睛直勾勾、空空洞洞地不知看着什么。
他的目光在投向弋九时,已经存了畏惧。
虽则如此,但一帮乌合之众,亡命之徒,并不会因为一个人败下阵来而偃旗息鼓。
在一瞬间的消沉后,很快就有一个瘦瘦高高、胡子拉渣的年老乞丐跳了出来:“小子,纸面上的功夫做的很足哇,你爹来领教领教你的真才实学!”
当然,没几招他便败了下来。
“你武功以短打擒拿为主,本应从一而终,可你太贪,所学甚是驳杂,每项只是浅尝辄止,并不精习,久而久之养成跳脱轻浮的风格,况且你年事已高,气力逐渐衰弱,再无进境可言。”
弋九仍是淡淡的点出了这老丐的弱点,又恼他出言不逊,折了他手臂关节,不过仍是未下重手。
那老丐骂骂咧咧,随手替自己接上了脱臼的臂膀,拄着根拐杖也缩到一旁去了。
随后又接连有几个人上来挑战,都被弋九轻松击败,但她并未真正对每个人下重手,而只是淡淡地道出了每个人的致命弱点。
弋九相信,击败一个人的心理,比击败他的肉体打击更为严重。
“今日我来,并非是想要寻你们的晦气,是想跟你们交易些东西。”
直到这时,白衣公子才慢条斯理地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乞丐们眼睛一亮,看来他也是有求于自己啊,立马腰板直了直,神色上又多了抹蛮横。
“我的意思,是想从你们嘴里要些信息,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你们都要原原本本说实话。不然明日一早,鸡鸣之时,各位兄台的弱点便会传遍每个人的耳朵,到的那时,我想各位在江湖上也是毫无立足之处了吧。”
乞丐们瞬时又萎下去了——这哪里是交易,这是赤裸裸的要挟,赤裸裸的绑架!
“你们每个人的破绽,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喔~”弋九慢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
“想问什么?只要你保证不泄露我们告诉你的东西,并且永远不会把我们的弱点说出去,我们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
第二个跟弋九交手的老丐迈出一步,率先发言。
“我可以保证。不过……若是你们告诉我的东西有半分虚假,亦或是我单纯觉得你们说的不对,我一样可以不履行承诺。”
众乞丐泪流满面!
“第一个问题”,弋九拍拍衣角,就那么在一个个石阶坐了下来,并不在意青苔附上了她雪白的衣袂,“黑市入口在什么地方?”
“城西郊有一个叫富平的小镇,镇中央常年驻着个瞎了半只眼的算命先生,问他‘磨盘镇怎么走?’他便会领你前往。”
“嗯,下一个问题。”
……
半个时辰后,头戴墨笠的白衣公子从曲折陋巷中踱步走出,轻纱下勾着一抹满足的清浅笑意,余下众乞满腹郁闷愤恨地蹲在石阶上。
要知道,那些信息可都是千金难买,有价无市,多少纷争因此而起。
竟然、竟然就被这小子毫不费力地得到了!
弋九边走边梳理着获取的信息,巷子深处突然传来打骂声,伴随着几乎细不可查的闷哼声和粗犷的咒骂声,听骂声便是刚才那群乞丐。
弋九微一皱眉,心念一动。
快步走进巷中,果然看见那群乞丐正对一团小小的身影拳打脚踢,看身形是个小孩。
定是被弋九欺压了心中不忿,来拿个小孩子做出气筒。
一想到他是被自己连累,弋九更是话不多说。
快步上前去飞起一脚,反手勾出一拳,朝那个打骂的最厉害的打了过去,身法利索流利得令人心旷神怡。
这一拳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道,那乞丐立马仆倒在地,挣扎几次也并未起来。
“想找死么。”
公子长身玉立,凛然站在众人之间,声线不复温润儒雅,冰冷彻骨,寒气四溢。
顷刻之间。
地上便横七竖八躺满了弯成熟虾米状的乞丐,刚才的嚣张跋扈无影无踪。
“都滚。”
众乞丐知道厉害,也顾不得那趴伏在地的孩子,急忙挣扎起来连滚带爬地逃了。
弋九没理会他们,回眸望向那小乞丐。
地上满是枯枝杂草,那团小小的、脏兮兮的身影一动不动伏在地上。
弋九对他倒是有些印象,好像刚才他在轮番挑那帮废物的时候,他就便是那么缩成一团,躲在乞丐堆里,瘦瘦小小的,一言不发,是以弋九多看了他几眼。
“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趴在地上像什么样子。”弋九向他伸出一只手掌。
小乞丐忽然极快地抬头,望了弋九一眼。
弋九愣住了。
怎么会有这么黑这么纯的眼睛。
小乞丐的脸庞也是脏兮兮的,泛着黄,轮廓清秀。
眉宇淡淡的,一双眼睛却极大极亮极黑,如极纯的黑曜石,无波无澜。
似乎被毒打了一顿的人不是他,眸子平静的很,好似事不关己。
走近一看他身形面貌,才知并不是个稚童,似乎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了。
“不用你扶。”他极快垂下了头。
自己挣扎着起来,一瘸一拐地就想离开。
那少年正一步步往前走着,脚步瞧着竟也稳健,腰杆挺的很直。
刚才他缩在地上,打眼一看,小小的一团,可此时站起来,却隐隐可见修长的身形,虽瘦削,可透着一股狠劲。
受几十个大汉轮番殴打,竟然还能坚持着站起来走路,足见身骨强健。
这孩子,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啊。
弋九登时起了爱才之心。
如此根骨奇佳的习武良人万中无一,可况还是个未受过任何训练的少年,更是觅无可觅。
“你伤的不轻,我替你医好后你再走,如何?”弋九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听弋九这么说,他微微顿了一下,似是在思考,然后回过身来。
弋九本以为他要拒绝,谁知那少年垂下毛茸茸的脑袋,轻轻点了点头。
干裂的嘴仍是抿成一道小小的倔强的弧线,好似谁也无法使它松动。
看来不爱说话啊。
弋九呵呵笑了两声,走过去牵住他的手:“先带你去我住的地方喝口水,吃点东西,换身新衣裳,收拾的齐齐整整的再行治伤。”
这番话一出口,弋九愣了一下——额,这说辞,听上去……莫名像拐小孩的怪蜀黍?
谁知他沉稳着一张小脸,仰头飞快霎了弋九一眼,又是轻轻点了点头。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弋九看了看身后迈着腿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小少年,心情甚是快活。
尤其是那张白白的小脸,稚气未脱,还硬摆出老成持重的严肃表情,实在是让人很想捏两把。
就是被饿得黄了点儿,养肥了肯定眉清目秀。
“我不是小娃娃,我十五岁了,是大人。”
谁知他竟少见的多说了这么几句,板着脸,语气郑重。
顿了顿,他又垂下眼睑,缓缓补了一句:“……谢谢你。”
弋九呆了一呆。
已经十五岁了?可身形瞧着单薄瘦削,比同龄的孩子小了许多。
这孩子独身在外,又混在那么一帮乌合之众里,定是受了不少苦。
既与我有缘,虽是浮世萍水相逢,但凭他一声谢谢,我便会尽力护他周全。
弋九一念及此,勾唇笑了笑:“你若有意,可随我学武,届时便无人伤的了你,日后我二人纵横江湖,你意下如何?”
谁知这次却没有得到答复,弋九低头一看,那少年又把头埋在颈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绕过深巷,很快又来到了繁华的街道上。
弋九很有兴致地东张西望,看看摸摸,那少年始终一语不发,埋头跟随。
“我姓夏侯。”
弋九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片刻后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喔,名字呢?”弋九微弓腰杆,隔着白纱笑眯眯地看着他。
“没有人给我起名字。”
的确,在中国古代,寻常人家的小孩也都是没有名字的,顶多用家中排名称呼一下。
所以像这样一个小乞丐,没有名字也不奇怪。
“那你介不介意——”
弋九刚想说“你介不介意让我给你起一个”,就见前面一乘华美马车飞驰过来。
四匹高头大马由四个膘肥体壮的大汉鞭打着直冲向前,丝毫不避店面行人,引起阵阵惊叫,狂妄野蛮至极。
而正对着马车的街道中央,赫然是一双步履蹒跚的年老夫妇!
惊呼声中,这一对老夫妇眼见就要被碾为肉酱!
兔起鹘落的一瞬间,弋九飞身鱼跃,足尖几点,跃入两匹马中央,一只脚抵着一个马背,同时双手猛拉缰绳,用力回扯!
这一拉之力大得惊人,登时便将整辆马车拉得偏转方向,堪堪避过了那一对老夫妇。
而马车车厢却因惯性而被极速甩了出去,在地上哐当一声摔得散了架。
旁边众人本紧绷着的心一下子堕回原地,看白衣公子衣袂翻飞,身形潇洒利落,化解了这一场血肉横飞的惨剧,立时便有人轰然拍手叫好。
而那堆碎成片片的紫檀木车厢中,缓缓爬出一个极其狼狈的臃肿身影。
油头油嘴、方面大耳,正是霍松!
冒着油光的大脸上青紫交错,顺滑的酱紫茧绸长袍也是皱皱巴巴不满烟尘,一看便知是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这条街上的百姓也是平时被霍松欺压惯了的,哪里想到一向作威作福的大官还会有这般狼狈形容,都毫不留情地指指点点,大加嘲笑。
霍松一贯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
前几日在花想容那里吃了瘪已经窝了一肚子的火,今日想着来驾车放松放松,谁知竟受此屈辱!
“何人拦路!活的不耐烦了!”霍松斜眼一睨,见是一个瘦弱少年,更是起了凌弱之心——既然你不长眼敢来撞这枪口,我就敢打的你满地找牙,大爷我今天非撒了这口气不可!
“给我狠狠地打!”
霍松一声令下,四个彪形大汉立刻如猛虎腾蛟般向弋九猛扑过去,挥舞着马鞭。
围观众人齐声惊呼,出声提醒也已经来不及,仓促间慌忙望向还在搀扶那对老夫妻的少年。
眼看着几条力沉刚猛的马鞭便要挟着飒飒风声抽向少年瘦削的肩膀。
怎料想少年好似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倏然回头,双臂急举,一跃而起,双手绕住了哪些张牙舞爪的鞭子,同时两腿分击,两个大汉瞬间摔了个结结实实!
随即,便见那轻灵的身形如同穿花狭蝶,深入浅出,身法错综,繁复无伦,又极其飘逸闲适,所过之处一片哀嚎。
霍松脸色铁青,知道今日是遇上了硬手,边缓步退走便大声叫嚷:“是男人便光明正大地打!戴个面纱遮遮掩掩,有本事就报上名来!”
没想到少年根本不答他的腔,走到人群内圈执了一个小孩的手,一声嗤笑,足尖几点,身形飘忽,转眼间已遥遥而去。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够格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的背影,明明确确地表达出了这层意思。
“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你!”霍松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一拂袖子,带着残兵飞快撤离。
虽然不知那人的身份长相,可那个小孩子的相貌我可是清清楚楚记住了,到时后顺藤摸瓜,还怕不把你摸个底朝天?
在这天京,谁人不是因为王爷的面子,对他恭恭敬敬前倨后恭?
刚刚在宴席上在花想容那里吃了瘪,上街潇洒却被一个无名小子欺负,真当我是软柿子吗?今日所受之辱,他日必将百倍奉还!
来来往往的百姓已偃旗息鼓,也陆陆续续地散了。
只是自此之后,坊间便多出了一个白衣公子不畏权贵,情急之下永久孤寡老夫妇的故事。
而对那白衣公子除了赞赏又加外,对其神秘的身份也多有猜测,成为茶余饭后的一个有力谈资。
回到红袖阁,弋九把手里牵着的这个小娃娃递给了淮竹。
哦,至于如何回的红袖阁,箬公子轻身功夫了得,将那小娃娃抱在怀中,借着那棵歪脖子树的力,蜻蜓点水几个起落便入了窗棂。
“淮竹,麻烦你打些水,把这小孩洗干净,再弄身干净衣服给他穿。”
“是,公子。”淮竹虽不明白公子出门一趟,打哪儿牵回来这么个脏兮兮的小乞儿,但依旧是照着弋九的意思做了。
时间已近傍晚,夕阳熹微的光纤丝丝缕缕透过木头窗格子,斜斜照在弋九的脸上,弋九摘下覆面的白纱,倚在窗框下,眯眼看着斜阳落日。
遗世独立的白衣公子站在高阁之上,俯瞰人世熙熙攘攘,微风轻拂发梢,夕阳晚照,满屋金光灿然,飘飘欲仙,恍若乘风归去。
弋九薄唇轻启,口中喃喃:“这个世界的太阳,似乎落得更早一些呢。”
弋九没注意到的是,被淮竹牵着手出门的夏侯小乞儿一步三回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钉在弋九的身上,仿佛要把她这一幕的风姿永远刻在脑海里。
刚刚出门溜了一圈,对这个世界的格局了解了个大概,口腹之欲既饱,心既安,便无事不轻松,弋九此刻也起了几分心思,打量起这公子居。
挑起青纱帘,靠近里间的层层纱幔垂坠覆盖的帘内,还有一件小室,小室内一张方几,方几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把古琴。
纤薄手指轻拂琴弦,一阵龙吟,琴声由高亢清冽传为低沉萧瑟,龙鸣铮铮,翁翁不绝。
琴床之上用小篆刻着琴名:五十弦。
字下用简洁干练的笔触勾勒了几杆潇潇凤竹,刀功轻灵,纤细挺拔的竹身,竹叶随风而动。
弋九生前并不会古琴,此刻竟然福至心灵一般,坐在那架琴前,手指搭上琴弦,轻拢慢捻,琴音似流水淙淙,从指尖倾泻而出。
一曲凤求凰,曲毕尤绕梁。
这琴音安静了一整座红袖阁,原本十丈软红的喧嚣之地,此刻倒像是真入了幽篁里一般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嫖客、姑娘、老鸨、仆役、丫鬟、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此刻都呆住了一般一动不动,无论手里正在干什么活计,都在阁顶琴音响起的那一刹那停止。
倒茶的,茶水汩汩流出,一地茶汤,无人在意。
调情的,手帕犹挥在半空,玉手松松,红帕悠悠落地,无人去拾。
打马的,马儿抬着蹄儿在原地打转,无人去勒那辔头。
这一刹那,世界沉醉在环绕在他们周围的琴音里。
这一切,弋九当然是不知的。
曲毕,她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自己落在琴身上的手指,抬眸,看见淮竹手里牵着那个夏侯小乞儿,呆呆地立在远处的门前。
弋九掀帘子出去,看清了那小乞儿的庐山真面目。
那小乞儿被洗的干干净净,这才显露出小少年正在发育的一身疏朗俊秀的根骨。
四肢修长,眉目高广,眼神坚定而无畏,眉眼间,竟有些西洋人高鼻深目的轮廓。
弋九觉得颇有意思,伸出手勾了勾他腰间坠着的一条小小流苏,瀚海一般泛着星光的眸子眨了眨,颇为玩味的看着这个少年。
“你还没有名字吧,”弋九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衣摆宽大,被风鼓起。
“你觉得,纳兰这个名字怎么样,夏侯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