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
【唐】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人生是一场羁旅,免不了收拾行囊,孤身一人漂泊他乡。
独在异乡的游子最怕面对寒冷的夜,怕飘雨的夜晚想起故乡,怕故乡变成了回不去的远方。
远方的家人,在做些什么呢?
如我一样,思念悠长?
或许诗人说得对罢,“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就算是冷夜里最孤独的灵魂,也会在漫长的时空中遇见懂得的人。
一千一百多年前的晚唐,流寓巴蜀的李商隐在一个孤独夜晚,写了一封家书——《夜雨寄北》。
说它是“家书”,是因为《夜雨寄北》又名《夜雨寄内》;内是内人的内,收信人是李商隐远在长安的妻。
短短二十八字,自问自答,道出了相思——你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行程未定。你知道吗?今晚四川下了暴雨,涨满了河池啊……什么时候才能可以回去和你一起坐在西窗下,像往常一样共剪烛光,谈天说地。我,好想你……
盛满了思念的心, 把书信变成了诗。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思念如此深,书信如此真。
诗人把书信寄送远方,再没音讯。只在梦里,才和她相聚。看着空荡荡的床,心生悲戚。
不过,李商隐的悲戚,不是大悲大恸,有隐忍有克制。
如果非要冠以一个时下流行的名词,他的悲,是“淡淡的忧伤”。这淡淡的气质,是一种“闲愁”。
有人曾问我,“筝筝,闲愁到底是一种什么愁?”我怔住了三五秒,没有作答。
对于一个把一小时掰成100份来过的当代网民而言,理解“闲”,未免太难。
看到秋风扫落叶,会觉得心生戚然;看到夕阳西下,会觉得“向晚意不适”,心中多有闷。这种淡淡的惆怅,闷,怅然,就是闲愁。很难被标记到刻度尺上衡量。中国人的审美里,时常掺杂了许多经验和感受,如同我们菜谱里“适量”和“少许”最令讲求精准的德国人费解。
有位留学德国多年的朋友曾经认真地问我:“筝筝,古筝弹奏发(4)音时按着咪(3)弦,需要按多少厘米,有规定吗?弹奏颤音的时候,左手要颤动几毫米?”……
自问习筝廿载,我却从未思考过这些个精细、科学的问题。
要解释这个问题,恐怕要先问问奠定了我们审美趣味的先人们,他们何以会伤春,何以会悲秋?在温度抵达多少摄氏度,在雨水量在超过或低于多少毫米时,才能够伤,才可以悲?
伤和悲倘真要如此,便索然无味。
中国人至今都记得,人类顺利登月后,未见月球有嫦娥的那份尴尬和失落。
精进的科技、缜密的仪器、标准的刻度,固然在人类现代进程中举足轻重,却理解不了怦然的心动,一颗心思念另一颗心的愁苦;理解不了对话自然、花鸟、对话天地的那份快活;当然会在阐释古典文艺作品时就会顷刻失效。
一丝闲愁,几处忧伤,是“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是“留得枯荷听雨声”,是“雨中寥落月中愁”……这怅然,这闲愁,无形无状、无色无味,可它们不存在吗?
敏感于这份闲愁的诗人,生于晚唐。
安史之乱后,繁华长安已成过往。大开大合的盛唐成了传奇;《长恨歌》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成为流传民间的佳话故事。“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说的就是晚唐。
晚唐的人们追忆繁华,耽溺于大时代的衰落又感伤于个体的渺小,对当下的寂寞、孤独、无奈的几许忧伤。
这种忧伤,就好像是曾经鼎盛一时的大家庭,突然衰败。
家道中落的人,最能感受到人情冷暖、人间疾苦,更容易触景生情。比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曹雪芹;比如,“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鲁迅。
这彷徨和辛酸,在晚唐李商隐笔下,就是: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暮秋独游曲江》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
家道中落、仕途坎坷、中年丧妻……
李商隐的诗,鲜有“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豪迈,鲜有“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多彩。仿佛他一开始作诗,就已少年不再,历尽沧桑。
恣意繁华的梦,只有在梦里才得一见。
繁华过后,落寞、不舍、幻灭,诸多缠绕的情绪不能名状。
相比于李白、杜甫、白居易,晚唐的李商隐算更为复杂。复杂到后世评论者说他的审美接续到了现代西方。说他像法国的波德莱尔,像英国的唯美诗人王尔德,像魏尔伦、像兰波,说他是初唐大唐中唐和所有与他气质相配的西方诗学的总和。
如果你怀揣“精密科学仪器”审判并测量李商隐,我想你会被他的古典与现代,繁华与落寞,深情与孤意所深深吸引,而索性放弃。
其实,你多想告诉全世界,放弃审判和测量的你,手中不禁然颤动起来,就如同弹奏筝曲“颤音”时左手会有的微微震颤。
此刻,悄悄放下仪器的你,想起了那首时常浮现心底的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