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黄昏老三届
谢琳
（十六）应聘
已快进腊月门了，小北风吹在脸上麻酥酥的。林风骑着摩托车沿着扬子江路一直向北。果然在十公里处看到了那个工厂。一个亮闪闪的伸缩门，门旁的装饰墙上是公司的名称：江苏省茉莉花金属制品有限公司。
林风驱车驶向传达室旁边的小通道，一个穿着制服的年长保安将他拦下。林风告诉他是来应聘的。保安让他把车停进门内的停车棚，再回传达室作一个登记。
林风一一照办。
登记完毕，林风递上一支烟，“老哥贵姓？”
“免贵姓秦。”
“打听一下，来应聘的该去哪个部门？”
“去厂办找一个莫主任。如果莫不在，直接找秦厂长也行，是女的噢，她是万事管的。”
“厂长也姓秦，与你一个姓么。”
“是我远房堂妹。不过我不护短，她人是好人，脾气够坏的。你遇着她也留点神，说话悠着点。”
“谢谢老哥！”林风向厂内走去。
厂的规模很大，布局则很清晰明瞭。刚刚停车的大停车棚是在门的西侧。停车棚旁边还看到职工宿舍和食堂。
门的东侧便是办公大楼。隔着一条大道，办公大楼对面是一个大广场，是汽车停车坪等等的综合场地。场地上面有巨大的顶蓬，防雨防晒。广场尽头是联排仓库，门上编着号码。
广场的西面就是四栋巨大的车间，人站在前面显得自己很渺小。
林风在广场上遛达了一圈，回过来走向办公大楼。可以看到楼梯在中间，东边正是物流部和车队办公室。另一边是接待室和样品间，紧靠着大门。
上得二楼，右手第一间便是厂部办公室。林风不忙进去，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两间副厂长办公室，然后是厂长办公室，董事长办公室，尽头是一个小会议室。
林风寻思，厂里的一把手应该是董事长，那么女厂长应该是董事长夫人，私企往往是这样的。
进了厂部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前坐着一个女职员。听到了动静，女职员抬起头来，一副大眼镜遮住了小半张脸，“请问找谁？”一讲话露出了两颗虎牙。
“找你呀，你不是明秀嘛！”
女职员正惊讶呢，林风指了指她的胸牌，不禁莞尔。自己的名字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么。
“哦，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来应聘，就是那个车队队长，不知是否招到人了？”
“没呢，没呢，这一个岗位老大难啦，我们都挺愁的。你这一来，希望有戏。”
明秀用手指向上推了推眼镜，仔细端详着林风。接着又说：
“这一个岗位看似简单，但能够服得住那些驾驶员，能够受得了咱们女老板的脾气，却不简单。这就需要有点不平常的能耐。”
“噢，愿闻其详。”
“首先不能是迂夫子，不懦弱，嗯，身体结实，个性安祥，还要点坚韧……”
明秀说得小虎牙忽闪忽闪的。
林风不由得一笑：“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我是不是符合，不过我并不准备打退堂鼓。”
明秀点点头：“我对你感觉不错。”
说着打开窗户，指了指广场上一辆浅灰的卡车，“喏，这辆车是王师傅开的，他的绰号叫土匪，是车队最难缠的两个刺头之一，动不动就要与人干架，由于进厂早，老板很给他面子。另一个刺头是罗师傅，绰号罗成，是个笑面虎，软硬不吃……”
正看着，远处的仓库里出来一行人。
明秀说：“中间那个女的就是秦厂长，走，咱们下去。反正第一关是让你开车。”
林风随明秀下了楼，与那几个正好在广场正中汇合。明秀上前汇报了情况。秦厂长掉过面孔冷冷地打量着林风：中高的身材，结实，半旧的晴棉短袄，面容很沉静。
林风也打量眼前的秦厂长：一个很干练的女子，面孔的线条很明朗，眼光锐利。
“你是来应聘的？”秦厂长发话了。
“是的。秦厂长好！”
“是什么学历？”
“中文大专自考学历。”
“有点勉强呀！”
“应聘车队主管应该足够了。”
“你说足够没有用，得我说。”
“那当然，秦厂长，请考核我呗。”
“急什么，或许我根本不考核就请你走人呢！”秦厂长此刻似乎心情不大好。
“秦厂长，来者都是客。有你这么待人的吗？”林风可不想委屈自己。
秦厂长猛地抬头，“哦！有意思。那你上那台车，给我停到二号车间门口，右侧上货。”
货车门开了下来，一个胖大的驾驶员跳下车。睡眼惺忪地似刚睡醒。
这车是五吨加长的五十铃，和当年二黑子的那辆车几乎一样。林风上了车，发动，起步，一个漂亮的弧线，准确地在二车间门口停好。然后，同样的弧线，把车倒回原位。这一个倒车动作则有一定难度。
林风跳下车，明秀鼓掌叫好。
“叫什么屁好！前轮停正了吗？眼睛瞎了！”土匪突然喊起来。
林风一看，前轮基本停正了呀。就笑着对土匪说：“停正了呀！你那个角度可能没看清楚。”
“你这是骂我斜眼，欠揍吧！”土匪气势汹汹。
“秦厂长，你家驾驶员都是这样的吗？完全不讲理呀！”林风看向秦厂长。
“是吗？哪有啊？”秦厂长淡淡地说。
“没见着吗，这位驾驶员还想打人呢！”
林风指了指土匪。
“指什么指，信不信我真揍你一顿！”
土匪摩拳擦掌。
“直接放马过来，我让你一只手，不过来是孬种。”林风觉得该教训教训这个土匪。
土匪怔了一下，设计的情节并没有真的打架呀，但到了这当口却也转不过弯，只有握紧拳头冲上去。
林风稳稳站住，待到土匪扑到近前，稍一侧身，一个低鞭腿，土匪应声而倒，摔出老远。
土匪一骨碌爬起来，却没言语。自顾爬上货车去。
“哈，更有意思了。林先生，咱们上楼。”
秦厂长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丝满意。
到了厂部办公室，才知道那个一直跟在秦厂长身边的四方脸男子就是莫主任。
莫主任给倒上茶水，并对林风说：“是龙井，我自己的茶叶。”他简直有点佩服这个应聘者。真个是不卑不亢。对秦厂长照顶不误，对土匪照打不误。还说要让一只手，其实两只手都让了。痛快！
“谈谈吧！车队准备怎样管理？”秦厂长已经是很认真的态度。
“八个字：制度合理，执行严格。就是说制度要合情合理，执行则没有任何弹性。不对人，只对事。另外须抓好车辆的维护和行车安全。大体就是如此。”
“好！林队长。车队队长的应聘已经成功。看看你还能不能兼任物流部经理，请再谈谈物流配送方面的见解。”
秦厂长的雷厉风行也让林风刮目相看。便诚恳地回答：
“物流经理最重要的不是业务能力而是品德。现在物流市场已经非常成熟，供需关系上，供大于求。物流的常规价格已明显低于官方制定的标准。这项工作已没有难度。需要的只是服务质量上的精益求精和费用上的规范和廉洁。”
秦厂长认真地听着，觉得受到一种震撼。这家伙说得真透彻！是个人才呀！不免问道：“如果让你兼任物流部经理，有难度吗？”
“这两个职务都是与销售部对接，衔接上不乱。车队这一块除了调度车辆以外还有些零碎事要跑腿，比如保险、养路费的缴纳，常用零配件以及机油的购买等等，有一定的工作量。物流这一块主要是电话联系，然后批报费用付款。实际工作量较小。所以，两项工作穿插着一起做，我觉得没有难度。”
“好！林经理，物流部经理的应聘你也成功了。从明天开始试用期一个月。欢迎你来我公司任职。”
秦厂长伸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握了握林风的手。眼睛里流露出欣赏和期待。
林风则在心里嘀咕着：这个秦厂长脾气也不是太坏呀。
明秀把林风送到楼下的车队办公室。进了门迎窗有一张大办公桌，桌上有资料筐。沿墙一排橱柜应是驾驶员临时放置物品的。一个套间的门锁着，门上有“仓库”字样。
明秀把三把钥匙放在桌上。不消说必定是两个办公室和仓库的钥匙。
明秀笑着说：“不要奇怪，你没有兵，就是个光杆司令。私企就是这样的，不养闲人。”
“我觉得这样蛮好！”林风从窗户望出去，大广场上一目了然，土匪的那辆车旁边又停下了两辆车。最近处，即广场的东南角是小车停放处，停有七八辆轿车。
明秀随着林风的目光也看向了轿车。便指着最边上一辆铁灰色的桑塔纳，“哦，那辆车是厂办的车，莫主任和我都没有驾照，实际上都是车队队长使用，算是你的一项福利。除了上下班不可以用，其他的使用完全自由。开心吧！”
“哦！是一个惊喜。以后你需要用车就跟我说。嗯，这一段时间这边的工作是谁做的呢？”林风要再作些了解。
“是莫主任和我呀，我们俩就是厂里的万金油，啥地方有缺口都是我们顶上。也就是尽力而为吧。比如物流，就是按照原来的运单叫车，没有历史运单的只有让家里车送。车队调度就比较难了，驾驶员会直接去销售部开票员那儿抢送货单……”
明秀继续介绍情况：
“原来的物流部经理是被辞退的，物流价格虚高，配送货物也常常误事。车队队长是自己辞了职，主要是被驾驶员气走的。”
“你到这个厂有多长时间了呀？”林风又问。
“我原来可是在冶金厂做化验员的。多好的国营大厂。工厂关闭后经人介绍来这儿做销售员。在省内跑了一年销售，业绩欠佳，我也没啥信心了，准备辞职走人。秦厂长却发现我不怕挨骂，老实本份，也肯吃苦，就把我调到厂办做个万金油。”
“嗯，再问一个问题：董事长的情况如何？厂里还有什么我该知道的？”
“董事长曾涛，基本上不问事，也很少露面，他不找你，你也不找他就可以了。他们夫妇当年是从外贸公司辞职下海，董事长的舅舅是日本华侨，赞助了一笔钱……”
“厂里其他的情况嘛，最受重视的是信息技术部和销售部。这两个部门的头头都是副厂长。四个车间主任也比较重要，要抓质量和生产进度。所以上述六人，厂里都给他们配了车，清一色二十多万的别克君威，每月还有油贴。你这儿的两个摊子，厂里的意图一直想并在一起，一直也没能如愿，干部也一直不稳定，其实也是很重要的部门。再轮下来才是我们的莫主任……”
看着对面明秀一笑就露出来的小虎牙，林风由衷地说一句：“谢谢你的介绍！我也给你一个建议，去考个驾照。在你这个位置，有个驾照会方便许多。你可以正式打个报告给厂里，争取学习时间和费用报销。”
明秀一怔，立刻觉得非常正确，“你这个建议真是太好了，我马上着手这件事。那你就准备进入状态吧，我也回办公室了。一会我把桑塔纳车钥匙送下来。”
……
中午在食堂吃了午饭。碗筷须自备，正常两个盆，一个盛饭，饭上面打两个菜，另一个盆盛汤。林风到窗口里面找了两个大碗临时用一下。饭菜挺好，至少林风觉得挺好。可是食堂门口的两个大泔水桶里剩饭剩菜堆了好高。林风觉得有点心痛，同时也觉得不合理……
回到办公室，在墙上的小黑板上写一个通知：货运暂停，后天早晨召开全体驾驶员会议。又写了两张便条，同样的内容，著上职务姓名，分别送到销售部的开票处和成品库的发货处。余下的时间林风准备把物流的状态梳理一下。
其间，有两三个驾驶员来办公室转了转，对林风都选择无视，既不打招呼，也不询问。林风觉得暂时也无须扭转局面。怡然自得地拿了桑塔纳车钥匙去开车办事。
他开车去了城东最大的物流园。他要重新建立自己的物流网络。
最笨的方法往往是最可靠的。林风挨个门点逛过去，申请查阅他们的货运记录，每个货运方向的商户选择两、三家登记备案，一个圈子转下来又到了门口，这最后一家，其实也是门口第一家。规模上显得有些实力。
“东方红物流公司”这样的名字现在几乎绝迹了，是文革中流行的元素。林风走进店中，墙上的资料表明主要是三条线路：省内，北方的长线和华中的长线。
却待喊老板过来，里间钻出个人来，是个熟人呢！
是好久未见的旧同事，也是朋友。端木荣林，双姓端木，名荣林。这个姓氏很少，当时大家都叫他端木，很少有人叫他的全名。
见到了人，也就明白了“东方红”的来历。他原来的工作单位就是“东方红副食品商店”，他那时还是青春少年，那段记忆必然是他最珍贵的记忆……
端木年轻时痴迷功夫，当时也不知是何人指导，专心练习“铁沙掌”。只知道他练得十分刻苦，后来手掌和手指都轻微变形。林风曾见过他演示，几层厚的包装箱纸板，他的手轻松插入似无阻碍，一把抓去就能揪出一大块……
后来也是因为手的原因，端木谈对象几次都没有成功。同事们包括林风都笑他不少。但端木极为憨厚，从不生气。后来还是他们柜组的组长玉萍帮他撮合了同柜组的小张云。那个丫头又漂亮又能干，端木本来都不敢想的。当然，毕竟是一个柜组的同事，人家看得到他的忠厚……
老同事见面，那份亲切自是没有话说。端木又把后屋的妻子张云喊出来。也好多年不见面了，张云比早先越发漂亮了，完全是一个标致的少妇。
“林哥，你可知道玉萍姐现在在哪儿？她可好吗？我时常想她。”
张云提到玉萍很有点动感情。她当年年龄小，在柜组里全亏玉萍照顾她。后来与端木的婚姻也是玉萍牵线的，他们婚后很圆满……
林风告诉他们，玉萍在烟草公司的一个二级公司坐办公室，挺好的。一时也就想到了玉萍的点点滴滴。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涟漪……
谈到物流的事儿，端木也是在下岗后跟着一个亲戚开始干，后来就自己干，目前在市场里占一席之地。自己并没有车，但有线路的资源，有七八辆个体车挂在公司里，效益还可以，生活没问题。
林风的物流业务对他们肯定是有帮助的，目前的行业竟争也是非常激烈。林风向端木承诺优先与他们合作，大家知根知底，岂不是好。
林风又把自己选择登记的各条线路的商户请端木过下目，端木看了后觉得都还行，市场里绝大多数也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何况，在市场里有了什么矛盾，端木差不多都能摆平。
张云笑着说：“端木是市场业主委员会的主任呢！”
“我还有铁沙掌。”端木哈哈大笑。
从城东物流市场出来，是当年无数次驶过的路线，他想到了云儿。车子驶向市区，过了跃进桥，下了坡右手的第一个大院就是军分区招待所大院。林风轻打方向盘，车子驶入了院子。
车子在停车位停好。林风慢慢走向西面的一排宿舍。最里面那一间，就是杜鹃妈妈的宿舍，而现在，是云儿的宿舍。重逢以后，他们见过几次面，却并没有来过她的宿舍。
沿着宽宽的走廊走向那一扇门，咦！门微露着一条缝。有人在家吗？林风知道大院宿舍里有人在家常常会不关门。
林风轻轻推开门，房间里有些暗，窗帘关着。宽大的房间简朴而整洁。窗下是一张办公桌，窗子对面有一张五斗柜和一张矮柜。矮柜上的一张台灯发出一团乳白的光韵。再过去就是床了，一个女子微侧着脸，向里卧着……
是云儿，即使是简单的形态，微少的气息，林风知道，这是云儿。
林风绕过房间中间的四仙桌，慢慢走到床边。却见云儿转过头来，脸上溢着笑容，好像知道他会来，好像他一直就在房间里。
“我病了，我梦到了你。你果然在这里……”云儿伸出了手。
林风过去握住云儿的手。感觉有些热，“是感冒了吗？看过医生了吗？”
“刚刚去军分区医务室取了药，已吃过一次，就睡下了。刚梦到你，你就真的在这里。真好！”云儿的面孔红艳艳的，笑得有点傻。林风的心里有点酸酸的，但他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林风把自己最近的情况告诉了她。还有今天的应聘，以及去城东物流园办事，回头就来到了这里……
“风儿”……云儿自己也奇怪，早先在邗江水利局储运站，一直喊他“小林”的呀，可是这次重逢，一开口就是“风儿”，这些年自己在心里一直是这样喊的，他就是风儿，是永远的风儿……
“风儿，你要依我一件事。”
“云儿姐，你说。”
“你刚进了这个厂，觉得人家待你不错，姐不拖你后腿。如果以后情况变化了，待着不舒服了，请你回到我们身边来。灯火公司难道就呆不下你吗？这是我们自己的公司呀！我也可以经常看到你。风儿，你肯依我吗？”
“云儿姐，我依你。”
……
（第16节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