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病了。
一直以来都是我主动给家里打电话,一是父亲自从生了场病后,听力下降,打电话便由母亲代办,二是从小到大,每每家里的电话铃响起时,留给我的多是恐惧和担忧,所以我更愿意拨过电话后,听到那头让人心安的、熟悉的“喂”声。
父亲的命运多舛。小时不到6岁便成了孤儿,后由姑奶奶抚养大,16岁考上中专毕业后便参加工作,先是从煤矿工人做起,然后当电工,后来成了工程师,然后到高工、劳模。
许是幼时营养不足,记忆中的父亲总是体弱多病。三年级时家中电话铃响,是母亲打来的,说父亲因为黄疸性肝炎住了院;六年级时家中电话铃响,是邻居打来的,说父亲发生了车祸,腿骨折;初三时家中电话铃响,仍是母亲打来,父亲得了十二指肠胃溃疡;工作后一天晚上我的手机响,是我哥打来的,父亲因为胸膜炎住院;而5月28日那天下午手机响,是我姐打来的,父亲因为脑出血晕倒了,刚被救护车送往医院。
那天下午,我正好在去开会的路上,坐在出租车里,耳边不断传来急救车那令人揪心的尖叫声,我不能接受有一天,躺在车里的会是我的至亲。
父母并不和我们子女三人住在一起,他们单独住在苏州,尽管哥哥早已在南通同一个小区给他们买好了房子,但苏州不仅有和父亲退休前同一单位的老朋友,还有一片属于他自己的菜地,于是他们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苏州。菜地起初是楼下的一片空地,因为一开始没人管,家家户户有车的也少,于是父亲便在空地种起了菜。
在园丁的辛勤耕耘下,菜园幸福的果实越长越多,青椒、茄子、苋菜、西红柿、南瓜,琳琅满目,个个精彩纷呈,也应证了老爸是个闲不住而又极认真的人,做啥都想做好,包括种菜。
菜地是父亲的一片天地,可事情也源于这片菜地。小区的车渐渐多了起来,于是菜地变成了停车场,仅剩下靠墙的一窄片土,于是父亲便种上了桃树。出事那天父亲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先是给桃树施肥浇水,后来又担心树杈太低挡住车子,于是又回去取了锯子锯树枝,母亲做好了午饭到处找不到父亲,最后在树下找到了已经昏迷的他。
父亲静静地躺在抢救室里,像个婴孩。一向说一不二的他,这次却做不了自己的主,他的右半身已不能动弹,说话含糊不清,母亲替他拿来纸笔,他的左手却只能断断续续地画线,一向骄傲的父亲颓然扔下笔,想要坐起身来,可如同写字一样,他哪项都做不到,他用无力的手微微攥着拳头,根根竖起的头发告诉我他有多焦急多难过。
一天后父亲从急救室转到了监护室。24小时医院监护,一天只有下午半小时的陪护时间,而且因为疫情,只允许一个人在场。我和兄姐只好想办法,每天赶在值班医生查床前,早早来到楼层大门前守着,见到医生往办公室走,便在门外大喊:“我是16床的家属,能和您说几句话吗?”了解完病情,借故要和护士交流父亲吃饭的问题,我便能站在监护室紧闭的大门外了。虽然看不见父亲,我却能想象他双眼紧闭,努力呼吸的样子,父亲应该能感受到,我们就在他身边,永远不会放弃,所以他也会很坚强,我想。
我来到父亲最爱的菜地边,眼前出现每次回家时,父亲带我逛菜地的情景:“你瞧,我种的南瓜长得有多大;这苋菜再长几天就能吃了,很嫩的;你最喜欢吃桃子,今年咱家桃树可有得吃了。”看着浓眉大眼的桃树,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父亲爱这片菜地爱得如此深沉,“人应该这样活着,做些让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情,让别人觉得自己至少还有用,不是废物。”父亲这样说。
过去的这些年里父亲每天都在忙,几乎没有空闲的日子,今天终于能静下来躺躺了,休息是为了行更远的路,我相信不用过多久,父亲就会生龙活虎,那棵他精心培育的桃树会因为心存感恩而结满果实,静待父亲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