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松树岭

 

    松树岭是没见几棵松树的,她只是一个村庄的名字,山岗丘陵上反倒是有着成片的竹林和茶树。

晓岚的家就在离村口不远的山坳上,那片翠碧的竹林前。家是用烧制的上好红瓦盖成。雪白的墙壁被绿茵茵竹叶浸染得有了春天的生机;杉木的窗棂上雕琢着吉祥的云纹图案。大门用阴雕和涂描的手法刻上了门神象。晓岚的父亲是个手艺精细的泥瓦匠,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将祖上留下的旧土砖屋推倒,修葺起三间红瓦房。在当时的松树岭,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工程。当大部分松树岭村民还住着土坯房时,而晓岚却安然生活在红砖瓦屋的舒适里。这让村民们羡慕不已。

红瓦房前有一口方形的池塘,除了寒冷冰冻的日子,余下的时光池塘的水都是清澈透亮的。水面不大,却深不见底。留心观察可以看到自由自在浮游的成群小鱼虾或是小蝌蚪。池塘尽路口处用麻条砌成石阶,石阶延伸到近水有木板搭成的小平台。如果是在朝霞铺满池塘的清晨,一定会遇见几个大姑娘站在水面的木板上浣衣。随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在池面上散开,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揉碎在溅起的水花里,近岸的鱼儿们也被惊扰得四散游去。

晓岚正值二八的豆蔻年华。她有一张小小的圆脸,脸上时常含着隐隐的笑意,如花房里充满蜜般的甜美。一把乌黑油亮的头发用多彩的头绳编成长长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间。与村里其它女孩相比,晓岚显得白皙文静,完全不象农家的女儿,反而让人觉得好似从城里来的大户人家闺女。晓岚说话的声音清脆悦耳,就象竹林中画媚鸟欢叫般动听。世间的一切美好总会留下一丝丝遗憾,对晓岚来说也是如此。这样美丽的女孩却是个跛脚。身体的残缺成为晓岚心头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晓岚是我的幺幺,比我长四岁。虽说是我的长辈,而我却更愿意叫她晓岚。

每年的暑假,我都从繁重的学习任务中逃离到松树岭。在乡野的自然中放飞一颗少年的不羁之心。而有了晓岚幺幺陪伴的假期更添了许多温情在心头。

七、八月份正是一年中的农忙季节,俗称“双抢”。酷夏日间的太阳火辣刺痛,农人们定会避开这个时间段去田里劳作。只有在傍晚过后,夕阳西斜,阳光如女人般变得柔情起来,经过白天高温炽热烘烤的松树岭在难得的清凉中开启繁忙模式,农人们陆续拿着镰刀、挑着篾箩去收割熟透的稻子;或是在完成耕作的水田里插上新嫩的秧苗。

晓岚因着腿脚的残疾是不便参加劳作的。可她并没有闲着,而是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为农忙夜归的亲人们准备晚饭,这是晓岚最主要的工作。我以帮厨的名义,随着晓岚在厨房。生起灶火是我的主要任务,我会把刚绞好的草把子塞进灶内点上火,灶膛一片通红,升腾起的烟雾让我呛咳不已。如果火势减弱了,晓岚会拿着吹火筒对着膛内猛地吹上几口气,几近暗灭的星火又变得明亮起来,火势越烧越旺。稍不注意,吹火筒上附着的黑炭灰就涂抹到晓岚白净的脸上,一个大花脸的出现,逗得我捧腹大笑。晓岚羞红着脸,连忙用手胡乱地在脸上擦拭,越擦越乱,越拭越花,我连连笑个不停。晓岚却又不管这些了,站在齐肩高的灶台前继续忙碌着。忙里偷闲的时刻,她会问我,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那时的我还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只图好玩快乐,理想如我就象天边的云彩,只是徒增了心中的一抹风景。我不加思索回答道,我的理想就是来到松树岭,陪着阿幺一起。晓岚的脸不知是炉口上窜的火苗太旺了,还是其它的原因,又红上了一阵子。她责怪我嘴太贫了。我也反问晓岚:阿幺,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啊!在一阵沉思中,我看见晓岚光亮的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黑色的眼眸里正燃烧着一团火焰。我知道那是她的青春在燃烧。她说,她想做一名画家,画出最美的生活。灶火和着夏夜的热浪向我们袭来,理想如一股炽热的力量在心中激荡,我们早已汗流浃背。

想做画家的晓岚常常在夏天凉风习习的清晨,搬上一把老竹凉椅,坐在家门前的那棵樟树下,她左手拿着画板,右手握住画笔,长长的黑辫子垂在竹椅的靠背后。远处的翠绿茶山,近处池塘的浣衣农女逼真呈现在了笔下,她把世间一切的美好与质朴画进了画里,也画进她对未来的憧憬里。

少年的我对自然的美景图并不太感兴趣,而是特别喜欢晓岚画的仕女。晓岚很擅长于画古代仕女图,她笔下的那些女子们或朱唇皓齿,双眸似水;或十指纤纤,肤如凝脂,有仙子般脱俗气质,恍若不食人间烟火般。有时我感觉画中的那些女子就是晓岚画下的自已。她把少女对美的向往和追求用画笔表现得淋漓尽致。

晓岚在每画好得意之作后就去向她的美术老师请教。翻过屋前那片茶山坳,就来到被竹林围绕着的新华中学。晓岚的美术老师住在学校内。他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长得瘦瘦弱弱,最惹人注意的是他齐耳根的长头发,显得异常另类,却又透出浓浓的文艺气息。

我只见过一次晓岚的美术老师。那是在红砖新瓦房刚竣工不久,村人们都来“贺新屋”,美术老师也来了。他从茶山坳蜿蜒而下的那条乡间小路走来,背着一块画匾。或许是画匾太大,身躯过小,远远望去美术老师被遮得严严实实。我只看见画匾随着田野的风朝着瓦屋移来。

画匾上画的是一幅人物风景画。在圣洁荷花开满的池塘上,画了一间略显古拙的亭台,亭台内一位穿着轻纱的少女正在抚琴奏乐。似有清风拂过,吹来了阵阵幽幽的荷花香。少女的秀发迎风在乐声中飞扬。远方白云朵朵,几只仙鹤朝着一轮红日飞去。画匾的左上方还有毛笔小楷题词,我却记不起其中的内容了。晓岚的父亲很喜欢这幅画匾,他把它挂在了堂屋上方的正中央。

在我的记忆中,晓岚对他的美术老师应是十分倾慕的。而在一次静谧夏夜的交流中,晓岚也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秘密。

晚饭过后,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乘着清爽的夜风出来纳凉。晓岚和我搬来两把长条椅放在屋前的禾场上,然后把竹篾编制的凉板平放在长条椅上,凉板的四角分别用麻绳固定竖起竹杆,杆上挂起蚊帐。不远处,她还燃起了蚊香。夏夜最为讨厌的蚊虫再也不会频繁打扰我们的青春梦想。晓岚的父亲坐在凉板上。他和她之间有了一次关于人生未来的谈话。父亲希望初中毕业后的小蓝学习一项谋个饭碗讨上生活的技术。正处于青春期且有了一点叛逆的小兰却固执的要去学画画。她盼望着能到县城的职高学习美术。父女间的谈话显然是不愉快的。我躺在凉板上,隔着蚊帐望着夏夜的天空。我的视线因为轻纱的阻隔有了一点模糊,朦朦胧胧中看见了满天星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她好似晓岚的眼睛般明净透亮。

晓岚回避了与父亲的针锋相对。他邀我一起到屋前的池塘边散心,我尾随而来来。柔柔的月光在平静的池面上涂了一层淡淡浅浅的蛋黄色。这薄纱般的光晕随着水面雾气的蒸腾漫散开来。缠绵的愁绪与稀薄的月光绕在了一起,驱之不散、萦绕心头。刚沐浴过的小蓝披着一头长发,穿着一条蓝色细碎花的短裙,走在池塘边的那条通往茶山坳的小路上。我闻着空气中弥散开来的清雅的香皂味走来。不知何时,晓岚伫立在浣衣用的木台上,他掏出口琴,吹奏了一曲在水一方。优美的旋律在月夜静谧的水面上荡漾。池塘里的蛙声和不知从何处发出的蛐蛐声也赶着来和鸣。

一曲结束。

晓岚一动不动站在池边,月光把她婷婷的身影投射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她对我说,她很崇拜美术老师,想去学画画,做一个如老师那样的画家。她说这是她心中的梦想。这梦想在现实的境况中显得如此暗淡无光。就如夏夜那些被云层遮掩的星星发出的微弱光亮般。遥远,而又让人捉摸不定。我沉默不语。少年懵懂的我是不能够理解一个少女的心思。多年以后,我才体会到:这就是小兰对爱的最初萌动和对理想的炽热情怀。

理想最终屈服于现实。在父亲的高压下。小兰终究没有学成画画。而是到县城上了卫校。

晓岚做了一名乡村医生。她起先是在松树岭开了一家小诊所,乡邻们都来找她看病,他的医术也逐渐提高,并在周边有了一点小名气。而后,她又把诊所搬到了县城。她应是挣了一些钱的,在县城买了房,安了家。

晓岚的婚姻却没有她的从医之路顺畅。因着腿脚的残疾,她很难找到自己钟情的男人。她满意的,别人看不上他;别人看上她的,她又不满意。几次相亲后,她的心归于平静,也就随意找了一个乡下老实男人结婚成家。

我以为晓岚的生活会与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一样平平静静的过下去。可风雨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

在一个多愁善感的梅雨季节。绵绵的细雨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傍晚时分,久未联系的晓岚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她的健康出现问题。话音未落,我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抽泣声。她说检查的结果很不好。我感觉到电话的那端的她情绪低落,就如这天气般阴沉晦暗。我放下电话,来到晓岚县城的家。她递给我x光线检查单,我连忙向最下栏的诊断结果看去。这是用钢笔凌乱书写的字体,却又让人清晰辨认出来:肺癌,后面紧标着一个大问号。我一时也没了主意。癌症意味着在生命的火焰上突然泼了一瓢冷水。迟早这微弱的光亮在水的浸湿中要完全熄灭。生命在癌症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可那个力透纸背的大问号又带给我对生命的希望。我安慰道,也许县级的医疗水平有限,诊断错了。我知道,现在我对绝望中的小兰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对诊断结果的怀疑。如果这个怀疑是真实的存在,晓岚的生命之火就会一直燃起。

去省城大医院复检后,问号被去掉。怀疑变成了确信无疑。病后的晓岚四处求医。

再次见到晓岚,是在市肿瘤医院的一间病房内。她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眼神里流露出的全都是绝望。她问我,她会不会死?我说不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笑了,这笑意中包含着他对我善意谎言的宽容。她说,等好了,她要到松树岭去,修一间小茅屋,屋前栽满了鲜花。她要坐在鲜花丛中,摆上画板。画屋前池塘里游动的鱼儿;画荷叶上跳跃的青蛙;画朝霞中快乐的浣衣女……她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在嘴角微微上翘的笑颜中,她又昏昏地沉睡了去。

死神终究还是把晓岚带走了。在那个黎明,晓岚的灵魂伴着朝阳一同升起,升到一个没有病痛折磨的天堂,徒留下一具盖着白布的病躯在人间。我不愿意去看晓岚留在人间的躯壳。我怕那瘦骨嶙峋而又令人心生恐惧的躯壳抹杀了我对晓岚一切美好的记忆。

在整理晓岚遗物时。从她随嫁木箱子的最底层,我发现了一张素描的画像。画的是少女时期的晓岚。她侧身坐在课桌椅上,微微把头转过来,灿烂如花地笑着。画像的左下角以竖排的形式写有二列文字:送给可爱的晓岚,以作纪念,署名为李朝贵,1994年9月。我知道李朝贵是晓岚美术老师的姓名。当我将这幅画像展现在眼前时。我就已揭开了一个少女尘封的青春往事。我默默的把这幅隐藏着青春秘码的画像珍藏了起来。

来年的清明,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又来到了松树岭。走过那条熟悉的池边小路,沿着青草坡爬上去。我站在茶山坳的东坡上,看见杂草丛生的荒芜地上,一堆黄土高高垒起。我知道那里是晓岚长眠的地方。静静地站在晓岚的坟前,任山野的风吹乱我的思绪。我点燃那张少女的画像。晓岚连着她所有的青春记忆都燃烧殆尽在这人世间。我突然发现,在坟头上有一朵不知名的黄色野花开得正艳。透过花瓣盛开的模样,我仿佛看见了少女的晓岚在对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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