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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坐过一次从北京到上海的火车,无座,十多个小时,站着,直到上海。那时,就发誓,只要我活着,永远不会再坐无座的火车。无奈世事无常,现今又坐了一趟,从湛江到上海,差点死了。
没有提前订票的悲剧就是,你可怜巴巴地挤在买票窗口,问了好几种可能,就是没有一个座位给你,有座的要在几天以后,然后你没买退到外面,点根烟,思索着该怎么办,心肠都冷了,一是急着回去,二是必须坐无座的火车,至于飞机,这次就免了。眼看烟快要抽完,必须要做决定了,于是咬着牙,擦一下额头上的汗,要一张,从湛江到上海!
票握在手里,有点踏实了,或者说更多的是,死活也就这样,不就三十多个小时吗,没有卧铺又怎样,没有座位又怎样,大老爷们的,在这点上还磨磨唧唧。
走进火车,立刻发现我错了。火车里那叫一个人多,人贴人不说,不知谁的箱子狠狠捅你一下,然后别的什么包又砸了一下你那看似高贵的头,无法,忍着,没的说,怎么说呢!提着大行李箱,手里拿着一本《唐吉诃德》,看着满满当当的车厢,茫然不知所措。
瞅着一个空位,坐上去,不一会,一个人过来说座位是他的,乖乖让了便是。补卧票!多少钱也不心疼。我在的就是补卧票的车厢,那里早就有人挤在一起等着了,焦急增加了炎热,汗味难挡,只能也挤进去,眼巴巴地登记一下,明明知道车上是没有空卧铺的,可是登记一下,说不定就轮到我了呢。人就是这么容易自我欺骗。乘务员见人多,就把本子和笔扔给我们,让我们自己登记。这下好看了!因为我们在中国,我们都是中国人。那个抢啊。我先!给我!笔拿来!我先排的队!你怎么这样,还有没有人管!一点秩序没有!别抢!你是从我后面插进来的好不好!人家在排队,不要乱插好不好!哎呦,别插中间!都什么人啊,一下就插进来了!好不容易轮到我,照着车票登记完,头发都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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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上车前买了一个折叠小板凳,坐在上下车的门口,也是厕所边上,靠着墙,读起了《唐吉诃德》。火车里的厕所绝对是世界上最繁忙的厕所,好像从来都没有闲过,一个人过来,一会另一个又过来,门口排成了长队,厕所门是咣当咣当一声又一声,不管它,读我的小说,因为在门口,车厢总是不平稳,一会往左扭,一会往右。读吧,不然怎么度过这难捱的时光。屁股疼,膝盖疼,腰疼,站起来读,讲不出难受的狠。反正期待一张床,啥也不想,躺在上面。有人聪明,首先就占据了门边的过道,铺着报纸,枕着包睡在地上,分明是睡着了。左手边的是两个年轻人,屁股对屁股睡着,满脸油晃晃的,穿着拖鞋,脚脏的要命,肚子一起一伏,不知他们睡的到底爽不爽。右手边是一对父女,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娇小可爱,蜷缩着身子,也睡着了,身上盖着报纸,父亲脸朝墙睡着,不知他们的旅程要多久呢。
买茶座!突然才想起来这档子事。可惜听说没有,现在是十一点多,怎么会没有,第十车厢就是餐厅,但是门却是锁上的,乘务员过去先开锁再锁上。分明里面没什么人啊,怎么不卖茶座呢。没办法,就是这样,这世上没有对与错,只有强与我。脑中也有哪天包一个火车坐坐的想法。
书读久了,必然累,何况是一会坐一会站的,小板凳又很矮,即便坐着也不舒服。幸好人类发明了烟,此刻不知有多亲了。在火车里抽烟,寿命仿佛会减的快点,因为大家一起抽,反而找不到抽烟的爽处,因为空气真是太恶劣了,但又不能不抽,那才是真孤独,好像身子叫人半空吊着,使了万千法,也着不了地。
中间停站,有一批人下去,机会来了,有空位赶紧上。上是上了,一会一个提着行李的人说,麻烦让一下,这是我的位子。火车真是一道精密的仪器,环环相扣,佩服的不行。起来吧。有一次,我又侥幸坐了一个位子,低着头看书,发觉身边有好几个人,明显听到这个位子是刚上来的一位姑娘的,貌似她不敢说让我起来,我暗笑,装作不知,头始终没抬,哪怕她就坐在旁边的箱子上,眼巴巴地看着我,最后还是她们同来的一个姑娘说话了,靓仔,那个位子是她的,我心里一惊,完了,伏法吧!我慢慢抬起头,露出一个应该是很绅士的微笑:早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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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夜里两点多,有座位的人大部分都睡着了,像我们这些无座的人,只能在走廊里站着,靠着,或是蹲在门边的过道里,人真是悲苦,遭罪,在夜行的火车上,离目的地还好远好远呢。
我就这样一夜没睡,熬到了天亮,窗外的风景慢慢明晰起来,无非是千篇一律的山,树,田地,房子,偶尔有个小湖而已。实在受不了厕所门的咣当声,提着板凳换一个阵地,到另一个门边,坐下来,那边也有一些人坐在小凳子上,或是行李上,有的干脆坐在地上。有的看《知音》,还有人看《故事会》,《故事会》我小时候很爱看,好多年了,没想到现在还有,不禁感慨万千,当初的那个看书的小孩子,是逮到书一字不落地看下去,那么多故事,读着真是好,多么单纯美好的小人儿,现在长大了,叫生活鼓捣个不像人样,在火车上看别人看《故事会》。只想人生能多上演好的美的故事,是可以骑着飞毯环游世界的,而不是一个无座的火车,载着你,轰隆隆。
停站了。盒饭!盒饭!十块钱一盒!不知他们说的是哪地方的方言,反正有很多人下车买,后来我也买了一份,狠狠地吃下去,喝了几口水,因为真的饿了,至于味道嘛,我想你是懂得,就像他们的叫卖声,虽听得不甚顺畅,但还是可以知道他们卖的是啥。有个女士,甚至走进车厢,说有盒饭,有盒饭,十元一份,然后又从另一头出去,我想要是火车不小心把她带走了,那她岂不是从头到脚全黄了。火车里也有很多人卖东西,牙膏牙刷,充电宝,小玩具之类的,他们口才不错,提着小筐,边说边演示,完全是演说式销售了,好一个火车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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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自从火车发明以来,我最痛恨的,还是那个车上车,就是卖盒饭,或是饮料之类的小推车。你坐过火车的,不会没见过吧。来,来,让一让,有方便面,瓜子的要吗,有矿泉水,火腿肠的要吗,嘿,这位先生,腿让一下。我让了,我让了啊,我真让了!一会,声音传来,伴着小推车的轮子声,有盒饭的要吗,这位帅哥让一下,好的,我让。一会,有水果的要吗,我想死的心都有了!这就是坐在门旁边的悲剧,要是有个位子该有多好,就算小推车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我也依然能安安稳稳的。先上个厕所,再换个地方吧。
回来后,小凳子不见了,问了好几个人,让我苦命好找一气,也没找着,只有下个定论,我从湛江火车站右手边的超市买的让我坐了很久的十五元的粉红色的折叠小凳子在我刚才坐的地方丢了。我想这是一个必然事件,一是,无座的人很多,他们很多人都没买凳子。二是,一个小凳子空下来了,我也没有让人看管,小凳子,顺便拿来坐一下嘛,怎么能算偷。三是,一直站着,累的不行,先坐一下这不知谁的小凳子,坐舒服了,说时迟那时快,转眼拿起凳子跑到另一个车厢了。反正,我是没得坐了,站着吧,实在难受,先是把矿泉水喝光,拧上瓶盖,把瓶子放在屁股下面,可瓶子会滚的,屁股与之接触面积小,压力比较大,疼。坐书吧,厚厚的书放在屁股底下,还行,但是我要看书啊,无奈,直接坐地下吧,也就是坐到铁上,铁又不平,屁股应该也变得不再平整了。
第二天晚上听说有茶座卖了,甚喜。到了晚上十点半左右,果然那道通往餐厅的门开了,进去交了三十大洋,找个位子坐下来,他们拿来了酸梅干,牛肉干,还有茶,算是夜宵了吧。睡觉吧。
本来两个人的座位现在一个人坐,很是宽敞,但是躺着又太短了,只好双腿蜷起来,现在才发觉餐厅实在冷的狠,把座位铺布拿起盖在身上,还是觉得冷,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三点多醒一次,四点多醒一次,浑身疼的要命,不如不睡,还是读书吧,刚好读到《神甫和理发师跟唐吉诃德谈他的病》这一章,其中唐吉可德说:我只操心一件事,向人们指出,他们不设法返回盛行游侠骑士的美好年月,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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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游侠骑士主动担起重任,负责保卫疆土、庇护弱女、扶助孤苦幼童、惩戒狂徒、奖赏忠良。如此美好的光景,当今堕落的世人怎得有福消受?现在那些骑士们,只听他们浑身绫罗绸缎作响,哪里还有钢盔铁甲的叮当?哪里还有骑士从头到脚全身披挂,不论寒暑风餐露宿?哪里还有人脚不离镫,肩贴长枪,只像昔日游侠骑士那样打个盹儿?再也不会有人出了密林进深山,然后再踏上荒芜凄凉的海滩,只见风急浪大,波涛汹涌;他在岸边找到一只小船,没有桨舵、风帆、桅杆和绳索;但他毫无畏惧之心,跳上船去,迎着狂风巨浪驶向汪洋大海;他忽而被抛向天空,忽而被甩进深渊,可是他始终昂首挺胸,面对怒吼的风暴;转眼工夫,他已经远离上船的地方三千多莱瓜了,他踏上一块遥远而陌生的土地,接连发生的事情都值得镌刻在青铜上,而不是仅仅是写在羊皮纸上。唐吉可德是一个疯子,可是疯的悲壮,那些嘲笑他的人实在给他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他就是要恢复销声匿迹已久的骑士道。
这是他的理想。看到这些话,心里温暖了不少。自己又不是谁,怎么连这点困苦都受不了,和唐吉可德受的苦相比,坐一趟无座火车又算的了什么呢。习惯放大痛苦,习惯让自己变得可笑的尊贵。其实是什么也不是的。
但是,但是坐无座火车还真是痛苦啊!这一点不能隐瞒。
终于到站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