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纯粹的火焰，我们靠我们体内一个看不见的太阳活着。”  

——托马斯·布朗 《瓮葬》

1，

夏天，蝉鸣，燥热，窒息……

米荼（tu）抻开身体，软趴趴的摊在凉席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如果不是那聒噪的蝉在一刻不停的哀鸣，时间都仿佛静止了，不生波澜，就像一潭死水，让人窒息。

今年刚二十一岁的米荼，其貌不扬，是一个挺内向的小伙子。年轻人的朝气并没有在他身上体现多少，暮气沉沉的。

就在两个星期前，米荼刚刚又一次经历了人生中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高考。

这种让人心力交瘁的考试，活像一滩无边际的泥淖，坠入其中就只能舍命地挣扎，只望能早日抽身。

但是，比较可惜，命运一直没有为他惨淡的人生中补上一道靓丽的色彩。

平日里一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米荼，已经在十几年寒窗苦读后最重要的战役，两次惨遭滑铁卢。一次次的崩溃。米荼已经湮没其中整整三年了。

第一年高考，刚考完出场。米荼就感觉砸了。整个人脸色发白，嘴巴紧紧收着，一字不吭。浑身冰凉，纤细瘦长的双手紧攥成拳，清晰的筋络和发白的指关节随着身体哆嗦的厉害，只感觉头顶乌云密布。

果不其然，在查成绩的那一天晚上，得到了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分数。就像狠狠刮在后脑勺儿的一巴掌。打的他晕头转向。随后记忆就好像模糊了。那天晚上的细节就像蒙上了一团幽暗迷雾。不知道怎么吃的饭，怎么入的眠。只记得妈妈不停哭着，嘴里碎碎念着不停数落。爸爸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人喝了一瓶能辣死人的劣质白酒。

就这样，家里气氛凝重了两天后，爸妈对米荼说，咱复读一年再试试吧。

米荼说好。

于是，第二年，米荼的爸妈把他送进了县里有名的复读班。因为是复读班，平日班里就像金戈铁马的战场。紧张的气氛一直催促着这些泥淖中奋力挣扎的复读生，没人愿意挤出一点点时间喘一口气，所有人都像烦心的摆钟，一刻不停。

第二年那昏暗机械的三百天，米荼现在什么都记不清了。

一直到最后临近考试的一个礼拜，米荼每天惶惶不可终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手指和脸色变得越来越白，眼窝也塌了下去。走起路脚下虚浮，轻飘飘的不着地。只觉得每天练习的洁白卷面隐隐泛黑。

终于，在考试的前一天，心力交瘁，昏倒在如海的卷子上不省人事。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躺着错过了第一天的考试……

而后的半个月，米荼就失了神。经常会在噩梦中惊醒，半夜神经质般，腾地翻身下床，开始收拾书包，嘴里碎碎念着今天要考试，可不能迟到了。然后突然醒悟，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哀泣……

米荼至今回想起来身体深处还生出一阵虚寒。以至于在炎热的夏天，竟然冷的打了一个寒颤。

“妈的，什么玩意儿……”

米荼莫名有些害怕，于是恨恨的用右拳在床上捶打。待寒意过后，身体又慢慢瘫了下来。眼圈慢慢泛红，鼻头生出一阵酸意，嘴角又露出一丝苦笑。

第三年，也就是今年。米荼的爸妈让他先休息了小半年。精神状态恢复之后又回归战场。头悬梁锥刺股，每天早出晚归，辛勤的像一只老鼠。又像一个奋力旋转的陀螺，只求早一点，再早一点从这种心力交瘁的生活中抽身。

米荼第三年认真研习了往年的各套试卷。开始针对性练习，每天重复乏味的题海练习。把考试经常出的题型琢磨的了如指掌。

米荼心想今年应该是自己最有把握的一年。

等到考试那天，信心满满的拿到卷子，却发现命运又一次开了个玩笑，出题人十分恶趣味的变换了题型。让米荼顿时阵脚大乱，整个人都傻了。眼前的题目就像一个个陌生的巴掌，打的米荼头晕眼花，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两手哆嗦着呆坐了20分钟。一直到监考老师发现他还没有下笔，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时才慌忙答卷。

待到第一天的两场考完，米荼一声不吭的钻进考场的厕所里。然后嚎啕大哭……

两天的考试，浑浑噩噩过得很快，最后一场英语结束了，所有能努力去做的部分都结束了。接下来就是等待。

但是，如此奋力三年的拼得的这个结果，米荼却根本不敢想象。他心知今年的成绩出来恐怕还是差强人意。

一路上跌跌撞撞的回家后，米荼根本不敢和父母殷切的目光对视，嘴唇紧紧绷着，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着进了自己的房间，立马转身关门反锁。然后就像是散了一股气，整个人瞬间瘫倒在床上。门外米荼的妈妈想说些什么，却被爸爸拦住了。屋里一瞬间静的异常，仿佛世界都沉寂了……

一晃距离考试结束，已经两个星期了。明天成绩就要公布了……

米荼静静的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发呆。但是之前的记忆回想起来就感觉一阵心悸，小脑就像是被人紧攥在手里，头皮紧收着，全身都随着颤抖，啪嗒，泪控制不住了。

“我这么没用的人居然也会这么难受……”

米荼伸手把泪擦掉，无意中瞥了一眼墙上的表，突然滚坐起来。

已经快10点了，该去店里帮忙了。

米荼的父母都没有什么文化，就在住的院门口不远处经营着一家很小的便利店。很小，以至于店里稍微多几个人，就好像人满为患。

妈妈每天很早的时候就要去便利店里忙活。因为店里还卖一些简单的早餐，顾客主要是每天一大早匆忙上学上班的“老鼠们”。

老鼠这个形容，是米荼在一篇文章中看到的，作者对一大早灰溜溜的匆忙人群，比作窸窸窣窣的老鼠。贴切的同时又让米荼没来由的心慌。

米荼的爸爸则不定时的外出打工，有时找不到工作的时候也会在店里帮忙。

虽然米荼的爸妈都没怎么上过学，但是都深知教育改变人的命运，在米荼每年高考冲刺前的那段时间，爸妈都会暂时放下工作和生意。认真的照顾他。

可是……连他自己都对自己一次次不尽人意的表现失望透顶。

米荼低头默默的走进自家的小店。

店里，妈妈正在忙着将货品摆满货架。入夏以后店里会比较忙，东西卖的也挺快的。昨天又新进了一批货，散落在地上的几个大箱瞬间占领了整个小店。

妈妈听到身后有声音，习惯性的堆起笑容扭头准备招呼顾客。

“您来啦，需要买点什么……”

结果却发现进来的是米荼，于是洋溢在脸上笑容和客气话语都突然戛然而止。

“你怎么才下来？店里需要你帮忙不知道吗？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呢？哼，啥都做不好，为了你能上个好大学，让你复读了好几年，结果呢，考试也估计没考好，唉，对自己的前途也一点不上心……”

妈妈哀怨地瞪了米荼一眼，嘴里开始念叨个不停。考完试后的这些天，类似这种的话语渐渐的把米荼的精神鞭笞的愈加麻木。

米荼沉默着，承受着这阴郁的气氛。开始清理店里杂乱的货物。他弯腰把一个个空的包装箱拆开，压扁，然后叠放在一起。再从店里的杂物里摸根绳子把这些压扁的箱子捆起来，丢到后面的小院里。

米荼低头走回店里的前台，看见妈妈倚靠在门框上正跟同一个院儿里住的张姨聊天。

“最近这蒜啊，价儿一个劲的涨。不过你猜怎么着？我硬是又饶了那买菜的两大块姜，哈哈……”

张姨眉飞色舞的跟米荼的妈妈炫耀着，眼瞅着米荼慢慢蹭过来，突然话锋一转：“唉，我记得你家米荼今年还要参加高考吧？复读了这么些年，这次考的成绩肯定不错吧。”

听到这句话，妈妈冷冷的看了米荼一眼。

“嗨，明天才出成绩呢，不过，他呀……哼，不争气啊。越是到最关键的考试，就掉链子！和他爸一样没什么出息。我都不愿意提他……

唉，算了算了，说说你家那个吧。我记得那孩子跟米荼一样大，今年应该大二了吧，学习咋样，看你眉飞色舞的……”

妈妈言语里的冷漠就像一把钝刀拧在米荼的心口。越绞越紧，越来越痛……

张姨得意的一笑：“哈哈，那可不，我们家孩子今年在大学拿了3000元的奖学金呢！哎呦，可把我高兴坏了，我们一家人的希望都在他身上。这次真的争气啊！”

妈妈眼里的光，随着张姨的话越来越弱。心头一黯，本来想找补回来点什么的心情都变成了羞恼。嘴里开着玩笑：“唉呀，真是羡慕你啊，以后就享福了。唉，我都不愿意养我们家这孩子了，把你家孩子给我们家吧……”

米荼尴尬的杵在一旁，活像个木头。但这些言谈之中的刻薄之意，却可谓入木三分！米荼心里发疯似的想去辩解些什么，但不知道怎么张不开嘴。于是内心又狂喊着想要离开这里。挣扎半天，脚下却又像生了根，动弹不得。只能默默忍受。米荼妈妈扭头看到米荼呆站在旁，一句话不说。眼眶里仿佛噙着泪，似乎委屈的不行。莫名有些生气：“你回家去吧，看见你在我这呆站着就烦，连个屁也放不出来。走吧你，别跟我眼儿面前杵着！”

米荼慌忙转身快步离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扭过头刚走两步，泪却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米荼赶紧低下头，大步流星的迈开步子。好像一只过街老鼠，孤独的穿过街道，不敢让任何人注意到。

只是刚才那一句句刁钻的玩笑话，现在就像邪恶的风，一直疯狂的涌进米荼的耳朵。在耳蜗中肆虐！，走了几十米，离开了妈妈的视线范围。米荼的步子也逐渐慢了下来，身体开始随着啜泣声抽搐。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想这样啊……

米荼捉摸不透现状，也没有人可以倾诉。想发泄却又莫名的压抑着自己。

又想到明天就要出成绩了，米荼突然感觉害怕的不行。一种近乎狂乱的恐惧。他太害怕看到那个分数。一瞬间脚也软了，全身像触电一样颤抖。再也管不了什么。找了处角落，就把自己蜷缩在墙角的包围下。把头埋进臂弯，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两年啊，我分明比其他人多耗费了两年的时间做准备。我也很努力啊，没有道理啊，为什么要让我遭遇这些，你们凭什么嘲笑我，你们为什么都怪罪到我身上！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想弄清楚。别这样……

米荼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只是好像身边嘈杂声渐起。米荼惊慌的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悄悄往外看。身边不远处围着一些过往的行人和院里的邻居，正看着他，指指点点，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哎呦哟，这怎么了这是。”

“这就是那个米家的孩子，考了三年……”

“怎么在这哭，这孩子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这没出息的孩子，真是浪费了他妈挣得辛苦钱！”

“儿子，你可不能学这个人，你得努力学习……”

……

真可怕啊，米荼想站起来走，但是周围人咄咄逼人的言语好像一把把利刃，尖冲着他，一点点逼着他蜷缩在墙角里，动弹不得。

米荼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注意到，自己逐渐从复读时奋力旋转的状态里停下后，原来周围细碎的议论声音竟是突然变得越来越清晰，让人猝不及防，这些冷嘲热讽的巨大负能量，能把人推向最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哼，有这种儿子还不如没有……”

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就好像冲锋的利箭正中红心！米荼的脑袋好像炸裂似的嗡鸣一声。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心中的苦怨，就悬在舌尖，有什么东西拼命的想钻出来，却又被生生的咽下去，从喉咙到食道一直沉到胃里，心里五味陈杂，翻江倒海。整个人看起来却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萎靡不振。双腿发软，眼前发黑，仿佛脱离了这个世界。

米荼心里的那团火焰，熄灭了……

真冷啊……

生而为人子，我很抱歉……

米荼止住了啜泣，抬起头，冷漠的盯着眼前的人群。嘴巴紧收着，一句话也不说。围观的人被盯得心里发毛。很多人都悻悻退散。

米荼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地，因蹲坐而麻痹的腿部神经支撑着米荼摇晃的身体。

米荼心想，走吧，去个没人的地方。结束这一切。

还有几个好事者还站在原地看着米荼，一直到米荼拖着一瘸一拐的身体，走到公路旁4路公交车站牌处。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于是一边感叹着世风日下，一边又洋洋自得，自己刚刚站在道德制高点狠狠嘲讽了一个生活的失败者，一个社会的蛀虫……

2，

废弃的厂房散发着颓废的气息，只有辛勤的老鼠惶惶不可终日的盲目窜来窜去。

突然，一只老鼠停了下来，黑黢黢的圆眼珠盯着厂房外最高的一栋楼顶。

平日里四四方方的轮廓顶突兀的钻出一道忧郁的黑影。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要坠下来。

那道身影摇曳了很久。

这只老鼠也看了很久。

晃啊晃，仿佛在犹豫不决。

磨磨蹭蹭……

最后连风也看不惯了，鼓着劲的吹。

吹啊吹，终于被风甩了下来。

黑影直挺挺的砸到地上，大地苍老的一颤，一片尘土飞扬，沉重的一声闷响。把旁边的老鼠吓得四处逃窜。

这只老鼠也被吓的不轻。灰黑色的毛猛的一颤。黑色的眼珠突的一亮，摇了摇头。眼神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老鼠不再看那栋黑黢黢的大楼，转身继续辛勤的惶惶不可终日的盲目窜来窜去。

愚昧的老鼠还是愚昧。废弃的厂房还在废弃。只是世界开出了一朵血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