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穷不过要饭,不死终会出头。
过了很多年了,每次想起这句话,还有老王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情,我都会忍不住心头一颤。
老王一直是我见过最乐观的人,反正我没有遇到过比他还乐观的人,认识他的人也都是这么说他的,乐观,积极,阳光,笑起来很灿烂,很多女生还因此跟他表白,暗恋的也不少。
老王很多年前还不叫老王,叫小王。因为我们小学就认识了,那时候他家可穷了,住在我们那个镇和村交接的一个八九十年代的老楼房的楼顶。
我现在都记得,第一次去他家,那时候才小学4年级,有点下雨,踏着薄薄的楼梯板一直爬了七八楼。然后在一个发霉的木头门前停下,他开门,里面黑黝黝的,因为房顶两边是斜的,所以里面能站直的地方也不并不多。
左手边角落堆着密密麻麻的空塑料瓶,我们每次出去玩,他都会拿上十个,找到骑着三轮收废品的老头,换一块钱买零食吃。我记得有一次他被父母抓到用废品换零食,还被打了一顿,那天也是我头一次去他家找他,但他无法跟我出去玩。后来我才知道,他偷了钱,并不是我以为的因为废品。
角落的另一边,是砖垒起来的灶台,上面沾满油污黑黢黢的燃气灶连着布满划痕的煤气罐,还有个烧煤的炉子在边上,然后再过去是摞的整整齐齐但还是满地碎渣的煤球,在炉子正上方斜着的屋顶那有不大不小一块脏兮兮的玻璃,那是这房子唯一的自然光源。
右手边是房屋的最高点,却被几根木柱和木梁,还有搭在上面的报纸、油布、塑料袋等混合成一道“墙”,隔开了房子两边。
他打开灯,房子透出一股昏暗的橘黄色,他急急忙忙的拉着我去“墙”隔开的另一边,我能感觉到他的窘迫和不好意思,于是赶紧收回视线跟随他。
另一边应该是他们家的卧室,有两张“床”,一张他的,一张他父母的。床铺的底下都是用木板和破纸壳铺的,除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衣柜和几个装满衣服的油布袋、行李箱,就没有其他了。
那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偷红薯,偷苞米,烤着吃。想起来那时候还干过不少的坏事。
时间很快就到初中,我们镇上就两个初中,一个好的,一个差的,所以我们俩理所因当的在同一所初中继续作伴。
但那时候,他的父母都不在我们那个镇子上了,去别的地方打工,他被交给奶奶照顾。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家和奶奶的关系很差,所以导致他也很不情愿接触奶奶。
于是,他自己一个人待在那个我至今印象深刻的家里,没有钱用就再不情不愿的去找奶奶拿钱花。
他和我说过很多很多,都是关于未来的。说他初中毕业了就想去赚钱;说他看见别的小孩玩游戏机也想买一个;说他喜欢吃火炬,工作赚钱了要一次买十个;说他还要买新衣服新鞋,这样就不用捡亲戚给的旧衣服;说他还要买一个房子,没有霉味,也没有煤味,自己一个房间,父母一个房间,客厅摆上沙发,放上最好最大的电视机。
然后邀请亲戚朋友都来他的家里看一看,当然也邀请我去。
我说那一定的。我还说,你喊亲戚前,都要先喊我去,我到时候,买上烤鸡,再买上最大的西瓜,到你家给你庆祝。
这时候他还没有说出那句话,可能这时候还没有那种意识吧。
但那时候真的快乐啊。有时候我都很羡慕他,羡慕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家庭而自卑,可能,大概没有吧。
记得有一次,大家早上跑操,结束之后回教室,我跟在他后面,经过一段石子路,他的鞋底掉了下来,可他还是很淡定的直接走了,只留下后面的同学在议论,谁的鞋底掉了。我没有声张,但看着他走在前面的背影,好像是低着头。
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但我没有见过他抱怨,所以,大概,也许,可能,他不在意吧。
他学习不好也不差,勉勉强强考上了我们镇唯一的高中,我成绩也不好不差,结果差了一分上高中。
说实话,当时的我并不想读书,跟他一样,也想去赚钱,赚钱,还是赚钱。
当时我们知道互相的成绩后,他还说他本来也不想去,正好我们俩一起结伴去赚钱。
父亲想让我去做一个厨师,先找个地方,让我当两年学徒。后来,在读过大学的亲戚劝说下,还是花了一些钱让我上高中了。他也是,毕竟考上了,不去好像又不对似的。
高中我们没在一个班,但也时常有联系。
那句话,也是在刚开始上高中时,他第一次讲给我听,那种充满希望,充满激情,充满对未来向外的感觉。
只不过才一年,他就和学校那些“有名”的混混们待在一起了,混混们家里有些钱,时常差遣他去跑腿,久而久之也就混在一起。
但说来说去,也只是混混们带在身边的欺凌对象,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他好像并没有注意或者说在意这些,因为每次跑腿都会分他一点点,帮混混们写作业什么的也会获得一些夸奖和零食。
于是就这样,慢慢的我们之间联系就淡了。
一直到高三快毕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至少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是一件大事。
他因为欠学校小卖部和食堂加起来几千块,被强制要求家长来学校。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我也知道了,他父母听说出了“大事”之后,也立马赶了过来。
那天校长室外面很多人,我能很清晰的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更清楚的听到他被辱骂所使用的词汇,是我生平头一次知道骂人有这么多这么难听的词汇。
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脸上都是泪痕。他也看到了我,低下了头,穿过人群却始终一言不发,我想喊住他,但最终也只是张开了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那年毕业的暑假开始,我去他家找他,名义上是问问他,那笔钱是他自己欠的,还是因为那帮小混混,但其实只是想知道他以后的打算。
他如我预料的一样,不肯说那笔钱的前因后果,但起码我们也算继续交流了起来。
他准备去打工了,说是有个厂子招人,待遇还不错,他还说赚了钱请我吃饭。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那句话,我能感觉到他的语气和内心,是与第一次说那句话时是不同的,但具体哪里不同,我也不明白。
就这样,几天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个镇子,暑假之后,我也去了外地读书。
偶尔我们也会通过电话或者网络联系,交流交流生活的近况。
他的生活算是两点一线,宿舍,食堂,厂区,每天这样循环。
他说,累,非常的累,但总算是有一些钱了。
每年过年,他都会回来,我们就会约着一起出去玩。他每次都说,我比你大,而且我还上班赚钱了,我请客,你随便点。
想一想,那几年应该是他最意气风发的几年了吧,虽然还远远不够他以前说的要做的那些事。
他也还是总喜欢说那句话,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语气总是越来越低落。
后来,在我即将毕业的那年,我们吵架了,虽然我们以前也经常为了各种破事吵架。但我搞不明白这次是为什么,他语气很冲,我也很冲。
他在电话里咆哮,像是一头困兽。
说:你这种人懂什么啊?!
说:我是怎么样的,你怎么可能会理解!
说:我过的有多难,你怎么可能知道!
说:我累了,太累了,累的走不动了。
说: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痛苦啊?
我们争吵了1小时35分钟46秒,这是挂断电话后显示的时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争吵了这么久。
之后的几年里,我们再也没有联系,我也开始工作上班了。
也体会到了什么叫上班的痛苦,也知道了什么叫现实与理想的差距。
回想起那天电话里的争吵,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
然后再次联系上,就是前两个月了。是他主动联系我的,电话来的时候我很诧异,因为这几年我联系他,他从来都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消息。
接通了电话,他似乎很高兴,问我在哪,说要来找我玩。我也很高兴,告诉他地址之后没过几天,我们就在我自己租的出租屋里见面了。
他人看起来很沧桑,但很干净,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提议我请客,出去吃饭他还想要自己请,我说我也上班了,虽然累的很,每个月也赚不了几个钱,但请你吃饭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的很开心,他说了他这几年的各种经历。
进过不同的厂,干过各种不同的销售,摆过摊,和别人创业过,还做过一些我都没听过的职业,赚过钱也赔过钱。
被人羞辱是家常便饭,和人吵架也变得稀松平常,为了一点利益与人勾心斗角似乎也没那么不堪,谈过恋爱,分过手,指着老板骂过,也被人找人合伙揍过,吃过亏,上过当,风光过,也低谷过,被人嘲笑过,贬低过。
躺在出租屋几个月不出门,睡不着也不想动,只不过慢慢的到现在,忽然就全都看开了。
于是,他想起了我,觉得那天和我吵架是他的不对,想道歉,所以找我来玩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他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也没停,笑的我一度觉得他捂着脸是在哭。
晚上,他住在我的出租屋里,我们继续聊天,聊了很多过去的往事,他说,不怪高中时候那几个人,也不怪他的家人父母,不怪这一路他遇到所有坑他的那些人,只怪自己没本事。
我说你不要想那么多,想了也没用。
他说,也是,然后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
待了几天后他就离开了,而我又联系不上他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那几天,他始终没说过他一直说的那句话。
之后再有消息的时候,就是昨天了。
高中同学群里发布了一条讣告,说他在某省某市某地去世,基本排除意外和他杀的可能。
我呆坐在原地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看着群里一条接一条的“默哀”,只感觉大脑空空。
你不是最乐观、最积极、最阳光、笑的最灿烂的那一个吗?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可呆坐了一晚上,我却忽然想通了,理由不是早就有了吗,哪有什么为什么。
太多了太多的理由了
可我始终都把他当做那个最乐观、最积极、最阳光、笑的最灿烂那一个,但从来没想过,他身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泥沼。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无知,笑自己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