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剧照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男主人公叫佟振保。他是一个标准的凤凰男。
小说里的佟振保是这样儿的: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打下来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学毕业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温和,从不出来交际。一个女儿才九岁,大学的教育费已经给筹备下了。侍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那么义气,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兴头;他是不相信有来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来一趟。
这种人自制力强。实际上,他们能成为一个“成功人士”,全凭自制力。
凤凰男们表面看起来肯定是最符合“成功”定义的那种人,就像佟振保同学,乍一眼看上去,横挑竖挑,你都看不出来他有啥大毛病。但是如果深究起来,你会发现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他太过珍惜自己所有的那一切了。但凡碰见点什么事儿,都要拿一把尺子反复去量。直到自己觉得“精刮上算”的时候才会去做这件事。
凤凰男们要想成功,是要比一般人付出不少努力的。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好老子,全靠自己往前闯”。他们要想成功,就得不断克制自己的欲望。在别人愉快地玩耍的时候,他们刻苦努力学习;别人交女朋友的时候,他们刻苦努力打工。这样久而久之,养成了一种克扣自己的爱好——说是“爱好”,并不为过。从往昔的经验里,他们知道,只要克扣了自己,就一定会获得些什么。他们从一无所有往巅峰攀登的过程中,只要出了一点错,人生大厦就可能完全崩塌。
电影《致青春》里的凤凰男陈孝正为这个逻辑带盐。
为了使得人生不出错,他必须要做一把尺子出来。当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尺子。但有些人的尺子刻度不够精确,有些人即使有尺子也不太会用。佟振保作为一个资深凤凰男,他的那把尺子自然是又好用,又精确的。不管遇到了什么事,他有他的一套逻辑和标准。但殊不知,当他往出掏自己的那把尺子的时候,他的屌丝本性就暴露无遗了——一个永远在斤斤计较的人,不管他拥有了些什么,都是个永远的屌丝。
《红玫瑰与白玫瑰》是一个爱情故事,但是在我眼中是一个凤凰男的奋斗故事。这个故事有很多版本。比如说张生和崔莺莺,比如说秦香莲与陈世美,比如说聊斋里那些美艳的女鬼和狐狸们痴心爱过的那些穷书生。(咦?女鬼算是白玫瑰还是红玫瑰?)这种故事之所以不断发生,是因为这些凤凰男,他们想要的压根就不是爱情。
他们要得太多了。名望,财富,地位。除了这些以外,他们身上还扛着一大堆的责任,肩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使命。他们要的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世界的正常运转。当爱情一旦对他的世界有所破坏,他们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它舍弃。在他们这儿,感情是件奢侈品,也是件最不重要的小事。
王娇蕊是出现在佟振保生命里那个“一厘米的误差”。王娇蕊是振保老同学的妻子,在英国留学几年,学了一身勾引男人的好本事。这个骚浪贱太有魅力,佟振保被这个“成熟的妇人和婴儿的头脑”的结合体彻底征服了。
他爱上了这个女人。这使得他的正确的世界轰然坍塌了。
然而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娶娇蕊。因为她是一个不可控因素。在他爱上娇蕊之前,就有一段很激烈的心理斗争:
“……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么?当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况且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性子,由着女人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人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不至于这样……”
他要维护以自己为中心的世界的秩序和安定,所以他一直清楚地知道,王娇蕊是他娶不得的女人。
就算在热恋中,他的理智也从未曾丧失。只是热情把这把尺子逼退到旁边去了。但是这把尺子一直都静静地立在那里,振保每每用余光扫视到它,理智就开始警醒。
娇蕊的风流韵事数不胜数。但是却真心实意爱上了振保。她曾经开玩笑,说自己的心是一幢公寓房子。爱上振保之后,只剩下一间了。
振保笑道:“你心里还有电梯,可见你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娇蕊淡淡一笑,背着手走到窗前,往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振保起初没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觉呆了一呆。他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一次破了例,在书桌上拿起笔来,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
然而对于佟振保而言,他的理智从来没有接受过娇蕊。即使说出了那样的绵绵情话,他心里也不过想的是:
“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
振保的尺子没法接受娇蕊。到最后“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
佟振保舍弃王娇蕊而选择了孟烟鹂,是必然的事情。不是因为什么道德观念,文化传统,只是因为他拿出自己的尺子一量,发现烟鹂最符合他的世界的尺寸,而且可控,不至于破坏他的完整的世界。这也足显示了他的屌丝本性。
希腊神话中,有一个聪明谨慎的人叫西西弗斯。因为他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佟振保也是一个推石头的人。他认为把石头推上山就可以重获新生,但慢慢地就忘记了推石头上山的目的。推石头变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的意义。在他创建起自己的世界那一刻起,实际上他早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的奴隶,而他还以这个世界的主人自居。
不要去想这个故事有没有另外一种结局。不可能有另外的结局。哪怕是他年轻的时候就看到了几十年以后的事情,让他返回去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
你以为你在支配命运,但命运永远在你背后,冷冷地看着你。
当然他最终被命运惩罚了。经过王娇蕊一事以后,他娶了一个不爱的姑娘为妻。这个姑娘苍白懦弱,他本以为这个女人会生活在他的控制之下——然而并没有。
他的柔顺的妻子,因为不堪他的冷落而出轨了——和一个穷苦的裁缝。当然,在佟振保的眼里,裁缝是一个“下等人”。他认为是对他的侮辱,实际上不过是命运对他的讽刺。
再逆来顺受的人,在长期的、难以忍受的暴力面前,也会反弹的。即便这反弹是轻微的,懦弱的,试探的。
后来佟振保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王娇蕊。娇蕊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太太。她老了,发福了,年轻时的艳丽都变成了中年妇女的俗艳。但是佟振保仍然后悔了。在公交车上,他当着娇蕊的面哭了——他向来以一个命运的掌控者自居,然而到底还是后悔了。
其实也无需后悔。即使这个故事倒过来写,先遇到白玫瑰,再遇到红玫瑰,结果都是一样。他的世界迟早会崩塌。
红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很多人都曾经遇到过。选择总是痛苦的。但是关键是,有些人永远也选不对。
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幸福,首先要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最强悍的人可以自给自足,他们不需要伴侣;而需要伴侣的一批人,各自怀有各自的目的。有的人为了财富,有的人为了美貌,有些人为了追求欢娱,有些人为了弥补精神上的缺失。只要你的伴侣可以满足你的这些需要,你的婚姻就是成功的。但是当你自己的目的都是错误的时候,就谁也救不了你了。当佟振保把感情摆在桌面上,妄想计算到“精刮上算”的时候,他根本就没发现,他的尺子就是错的——而这恰恰也是凤凰男们的人生悲剧。
所有的目的中,只要精神满足的人最容易得到幸福。比如故事中的王娇蕊。多年以后,和佟振保相遇,她是更幸福的一个:
振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
她的目的简单明了,所以人生也格外明快敞亮,不留遗憾。佟振保之类,因为人生的目标永远隔着心,所以除掉所有的身外之物,不过只剩下一个苍凉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