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斜阳西下,余晖不减。一辆马车从黄沙漫漫的古道缓缓而来。
不一会儿,便到了村口来往旅人歇脚的草亭。
跟随马车步行的,是一位须髯壮汉,一把大刀扛肩上,不怒而威;一位身段曼妙的姑娘,全身布巾包裹,只露出两只眼睛却清澈明亮、风流婉转,掩不住的万千风华。
马车停靠在不远处一株枯藤老树下。从车上下来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和一位七八岁梳着圆圆发髻的稚童。一行四人,老女老少皆疲惫不堪,显是赶了好长一段路。可怜那匹瘦马,早已奄奄一息,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
卖茶老翁热情地吆喝着生意。
几位正捧着大粗碗牛饮的客人,此时也停下来,望着他们一行。
我索性揭下面巾,大方地走过去。这本是遮蔽黄沙,不为掩人耳目。茶翁笑笑:“姑娘好胆识。这时日,可不大太平”。我微微颔首:“老翁,来几碗凉茶。再请问西萝村离这儿还有多远?”茶翁微一偏头:“出了这个村口,往西拐便到了。”道了谢,正准备回到座位上,老翁又问道:“你们从哪里来?”我顿了顿,答道:“南边。”
南边。客人们听到这两个字,瞬间疑团尽释,转过头去又继续喝茶,不再理会我们。这一年来,不知多少南来的匆匆旅客,路过此地,往北或往西,离乡背井,再觅安身之所。天灾人祸,这年头,说多了都是泪,继续喝茶!
【2】
嘉和二年,亭国最大的河流,腾江发大水。从中游断堤,时逢雨季,滔滔江水一泻千里。江南地势平缓,多少家园房屋被冲毁,多少良田沦为沼泽,多少尸体漂浮密布于河面……昔日繁华的江南景象,一夜之间,便成了惨淡的修罗场。
前廿十几年年年征战,死了几十万士兵,多少老妇没了儿子,多少女子没了夫君?近几年边患才稍缓,稍稍恢复了些生气,天灾又接踵而至。都道朝廷无道,天道作惩,只是可怜了平民百姓。那本应固若金汤的堤坝,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数不尽的尸骨埋于坝下,还是说塌就塌了。
我的家园,也没(mo)在那场水难中。
发大水那会儿,我和爹爹碰巧去了山中外婆家,因此躲过一劫。可一个村子的人,几乎无一幸免。看着家园尽毁,亲人罹难,爹爹一夜间白了头发。巨大的哀恸又引发了旧疾,从此一病不起。临终前,嘱咐我携外婆 、舅舅和侄女小珠儿,北上商丘清河县投靠我的亲叔叔,张宇霆。
说起这位叔叔,我并未见过。只听说二十年前应召入伍,那会儿边关战事之惨烈,都道再无生还的可能。三年前竟来了书信,说退伍了,现居清河县西萝村。这便是事情的前因后果。
【3】
长途跋涉了一个月余,我和外婆、舅舅、侄女小珠儿,才终于抵达商丘境内。
在草亭喝了茶,稍作休息,便马不停蹄赶路。
眼看到了西萝村,太阳却落山了,光线越来越暗。村口是一处高地,刻着“西-萝-村”三个大字的青石牌坊,遥遥屹立,老远就看得到。
从牌坊蔓延出十里杜鹃花,灼灼绽放,璀璨如锦,云蒸霞蔚。满山满坡,惊心动魄。
行走其间,心情却压抑得慌,连小珠儿都神情严肃,一丝不笑。许是天气晚了,心内焦急的缘故。
进了村子,天已黑尽了。这里乡间房舍多分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偏半个行人也碰不到。只道叔叔住在村里,却是哪一个方位哪一户人家,半点信息也无。正无计可施,隐约见前面有一座废弃的房屋,大伙儿松了口气,好歹今晚不必‘以天为盖地为庐’了。
走近,才发现是一座破庙,断垣残壁,已经年久失修,荒草丛生。也难怪,人都管不了呢,谁管一个庙。
正要扒开荒草进去,又怕丛里有蛇虫鼠蚁,忙让舅舅把大火把点上。很明显的,荒草丛里已经踩出了一条小道。看来,这破庙应该常有旅人借宿。
推开门钹,火光一照,很宽敞的一个厅堂。左右两边草垛子几丈高,中间都是空地。正前方有一尊彩绘石像,女菩萨一类。外婆拉着小珠儿径直上前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感谢菩萨保佑之类。外婆一向信佛,我没太注意,忙着去收拾行李。
这个庙外面看起来虽然残破,但里面好歹宽敞,也不太脏,一堆垛子可以靠着休息,就是要防火。舅舅那厢已经拾了一堆柴火,拿出两块大饼准备熬汤。我看这角有之前旅客留下的锅和碗,还有一个现在的火架子,忙叫舅舅过来这边。
突然听到小珠儿大哭起来。
舅舅以为她饿了,一边搭灶,一遍吼道:“哭啥哭啥,马上就吃饭了。”我倒是吃了一惊,跑过去蹲下来问珠儿怎么了。珠儿一边哽咽一边回答:“那个菩萨好吓人,她在看着我笑,我怕……”外婆连忙呵斥:“小孩子别乱说话,小心菩萨生气,让你肚子疼”,说着便把珠儿拉过舅舅那边去了。
我站起来,转过身,不经意一瞥,还真唬了一跳!这尊雕塑,花花绿绿,颜色如新,和周围破旧凋零的环境格格不入。咋一眼,当真诡异可怖。
我一向不信邪。仔细端详起来,这应该不是佛像,而是一位女子的塑像,见她体态婀娜,线条圆润,青丝如墨,肌肤似雪,朱唇含砂,特别一双丹凤眼,刻画得极好,媚态十足。正瞧着,那双眼睛竟然微微一动,看向了我!妈呀,我立马打了个寒颤,心都漏跳了半拍。我对自己说,这是幻觉,这是盯久了所产生的幻觉,一定是。
父亲是读书人。祭祀祖先,却不信鬼神之说。常年游历名山古刹,偶尔也会带上我。我安慰自己,这只是北方的健陀罗艺术,较南方发达而已。
我稳了稳心神,再抬头看去。那一双眼睛果然活灵活现,加上逼真的神情,着实碜的慌。她的眼神无处不在,满屋子的压迫感,我很不自在。不过这是人家的地儿,咱们都总不能请人家出去呀,我自嘲道。
小珠儿躲在姥姥怀里,瑟瑟发抖,压根不敢看那尊塑像。我喂了她一点饼,她呜咽着吞不下。舅舅准备熄灭了火,睡觉了。珠儿又开始大哭不止,怎么哄都哄不停。我拿出一块旧布,准备踩着石墩把雕塑盖起来。刚走近几步,头皮发麻,肤若针砭,手也在发抖。这是怎么了?自己吓自己,以前也不是没住过破庙啊。我狠狠盯了那女像一眼,她似知我所想,嘴角噙笑与我对视,像是嘲讽。
我再不敢跨出一步。索性把盖布丢给舅舅,让他去。舅舅习武之人,粗犷不羁,完全不介意这些。直接拎过旧布,三步并作两步,稍稍垫一下脚,就把女相盖住了。瞬时,从进门起就有的压迫感消失了。我放松地吐了一口气,珠儿也终于止住了哭声。舅舅把火打熄,在靠门的一个垛子边躺了。我把褥子铺好,珠儿睡中间,靠着姥姥。我挨着她们,也睡了。
近日舟车劳顿,疲惫袭来,我也很快沉沉睡去。
【4】
梦里,我也是在睡觉。忽然大水袭来,整个村庄呼天抢地,哀鸿遍野。那些熟悉的脸孔,悲呛的眼神,不停往我的脑袋里钻。爹爹抱着妈妈哭得老泪纵横,突然他抬起头,泪眼婆娑语气严厉地冲我:“你妈妈都没了,你还不醒么?”
我惊出一声冷汗,从梦魇中醒来。
看窗外,天还没亮,月光很亮,透过窗棱照进来。我一转头,吓得差点叫出声来!那尊女像,正看着我……阴森森,凄惨惨,煞白煞白的。盖布早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脸庞,妖异可怖。她的眼神,从未有过的阴鸷凌厉;嘴角一抹诡魅的笑容,寒意深深。
她在瞧我,她真的是瞧着我!我的心突突直跳,想叫却叫不出。那张脸,在我眼前不断放大,忽明忽暗,仿佛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心快停止了跳动,眼睛却不能不看她,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冷汗淋漓,绷紧的骨骼都要折断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舅舅翻了个身。这一点轻微的响动,让我终于,稍微,缓过了一点神。立马跌跌撞撞往外跑,腰间环佩直响。门边腿软还摔了一跤,我不顾疼痛爬起来,好害怕后面有一只手来捉住我。
我一口气跑到田野。四寂无声,鸟兽鱼虫都绝灭了踪迹,只有腰间的环佩声,响若钟磬。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刚刚一切太诡异了。
我回头看已经离我十丈远的破庙,月光照拂过去,活像幽灵宫殿。我没胆子再回去,可想到外婆舅舅和侄女还在里面,我又放心不下。内心煎熬,终于等到天边泛起一线鱼肚白,才壮着胆子往回走。
我推开门,那尊女像像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我会再折回去。我不敢去看她,任由她灼灼的视线,跟着我。我借着残冷的月色,摸到外婆身边,刚碰了下珠儿,手立即缩回来,好冰!我扶着她摇了摇,全身僵硬。外婆那边也沉沉地睡死过去,呼吸声微不可闻。我魂都吓没了,连忙摸到火折子,抓出一把干草点燃火堆。
“舅舅,舅舅”,我使劲地摇着舅舅。好半天,他才从梦境中醒来,一时恍恍惚惚,并未清醒。我爬过去抱过珠儿,只见她嘴唇紫白,恍若没有了呼吸。我掰开她的嘴,呼了几口气,她终于醒了过来,却眼睛睁着动也不动,像哭不出来,全身发抖。在救回珠儿的当儿,外婆嘴里“怎么了怎么了”,感觉也丢了一半魂。
等天一亮,我们赶紧出了破庙,一刻不停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像,许是白天的关系,她好似已褪去了敌意,若有所思。我来不及多想,带着一家老小匆匆赶路。
路上珠儿悄悄对我说:“姑姑,那佛像好可怕,昨晚她一直看着我,我睡着了她都还看着我,我叫又叫不出来,然后就吓晕过去了,晕过去了她都还看着我……”童言无忌,我安慰她:“珠儿乖,别多想了,那不是佛像。马上就到姑姑的叔叔家了,一切都过去了。”
【5】
七问八问,快到大晌午,才终于抵达叔叔家。
隔着栅栏,见到一位中年男子在庭院里耍枪,遒劲有力,流水行云。他长得高大威武,剑眉星目,英武不凡。细看,竟和父亲有六七分像,不过气质又截然不同。爹爹是烟雨迷蒙的江南水,温润细致,儒雅风流;叔叔是风雪连天的北地山,郁怀苍冷,冷峻奇漠。
我泪盈于睫,要落下泪来,一个多月的风尘颠簸,终于见到亲人。还未及敲门,叔叔行伍出身的敏锐,一个箭步就到了我跟前。见了我,有些惊讶。我双手捧起腰间的佩环,跪了下去。叔叔抚摸这一半玉珏,扶起我,眼中含泪,“你是颖儿?”“是的,叔叔,我是张颖。”我泣不成声。
叔叔把我们迎至屋内。一阵寒暄后,我简明述说了江南变故。听到爹爹病逝,叔叔泪如雨下,长叹一声:“二十年了。若不是……”
这时,一位美丽的少妇从里屋走出,一袭红衣素裹,分外妖娆。腰间挂着一只佩环叮铃作响,和我的一模一样。
我看得有些呆,好美的女子!发如泼墨挽成一个偏分的发髻,插着一朵别致的杜鹃花。肌肤赛雪,口若含丹,一双葇荑堪比削葱根,一双挑挑丹凤眼,眼角眉梢皆是风情……我觉得有些眼熟,哪里见过。
叔叔介绍,“颖儿,快来见过你婶婶。”我连忙收回心思,微微一笑,向婶娘颔首,赞叹道:“婶婶好美啊,叔叔好福气。”他们相视而笑。眼里的深情,羡煞旁人。
不知怎的,珠儿怯怯躲在外婆后面,给糖也不肯出来。两只眼睛,滴溜溜直瞅着婶婶。
电光火石,我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怎么会?!
那间破庙,那尊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