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的时候,何叶犹豫不决地告诉臧承吾自己有一个想法,他支支吾吾说得很小声,怕有人听见。这并不是在征求朋友的同意,默契使得臧承吾不去思考其中的逻辑,而是理解对方的感受。
根据计划,臧承吾与何叶只得在晚自习上课前实施,时间非常紧迫。下午放学后,他们目送饥肠辘辘的学生一个个离开教室,赶紧拿出从杂物间借来的工具——两张砂纸。黑色细线如同桌面错乱的裂纹,幸好刻痕并不深,陈世哲之前应该用的是小刀或者螺钉。何叶伏在桌面上一丝不苟地快速擦拭,木屑的粉末逐渐增多,他眯缝眼睛似乎在打磨一块属于自己的艺术品。
认真且努力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认真且努力的,与其说是在完成一件事,倒不如说这就是他们的行为方式。观察何叶专注的模样,臧承吾也更加卖力,一点一点地将黑线擦除。
“他会成为和我们一样的朋友吗?”
臧承吾停下来,看了眼何叶没有说话,继续进行手里的工作。
“和金蔚婧一样成为我们的朋友。”
“我不知道,何叶,我不知道。”
“那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我不知道,”臧承吾使劲磨砂痕迹,“从小就是了,从小就是。”
“我应该去问他么?”
“问什么?”
“愿不愿意当我们的朋友。”
“呃嗯——”
臧承吾无可奈何地抬起额头,有好些道理可以给何叶讲,比如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可当臧承吾撞见同桌那双真诚的眼睛,忽然明白,对何叶而言,即便是伤害过他的人,也值得被原谅。
“如果你想的话,那就告诉他吧。”
“真的。”
“但在此之前,赶快把这事做玩。”
说着,他们又趴在课桌上,继续埋头苦干。摩擦声有节奏地在教室回响,六点三十前都不会被打搅,除非有人买了面包回来,又或者有东西忘了带。陈世哲背靠墙壁躲在教室外,空荡荡的走廊就他一个,偷听着,无助的眼神茫然失措。他悄悄离开,往楼下走去。
“找到钥匙了没”
“去了趟厕所。今天的晚自习,想留在学校。”
“不跟你的兄弟们出去玩了?”
“有点不太舒服。”
“这样,我今晚要去直播。”
“可以不去吗?”
“签约了。”
“那放学我来接你。”
“好啊。”
“拜拜。”
“拜拜。”
这是陈世哲第一次在逃课的进程中半途而废,由于自己可以继续留在学校,所以也缓和了与吴蓶娜的矛盾。他们之间并没有爆发激烈的冲突,有的只是渐行渐远的远离,但就像会突然地疯狂想念一样,青少年的情感就是盛夏晴空下炸裂的烟花棒。
不要再逃了,永远不要再逃了。
待吴蓶娜走远,陈世哲一人在原地自言自语;韩懿也好,何叶也罢,他们都已经做到了,自己怎么能出尔反尔。街边的各种店铺挤满了学生,面条、米线、炒饭、汤饭、砂锅、饺子、抄手……即使看不见,仅凭气味也能分辨出对方吃的是什么。教室里的对话好比周而复始的英语听力贯通了陈世哲的耳朵,他漫无目的地走,思索着该如何思考,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仿佛思维在启动常年不用的思路,毫无食欲的陈世哲只觉得恍惚,终于,失焦的眼神定格在一个招牌上。
书店,是他从未踏足的地方。但这次,那些堆上天花板的辅导教材和综合试卷显得神秘莫测,最原始的求知欲将陈世哲引领进去。他感觉紧张甚至有所冒犯,似乎自己没有资格这样做,但还是鼓起勇气在众多封面各异的书籍中挑选了一本。没有特别的偏好和需求,仅仅是选择了一本,当他翻开首页时,才知道这是理科的辅导书。里面有物理和化学的公式,以及生物的解剖图。
陈世哲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对里面的讲解感到迷糊,同时又觉得有趣。于是弯下腰仔细又挑选了另一本辅导书,这一本,他可以根据目录查找了。政治,历史,地理,里面全是题。他认真的模样让店长误以为来的是个努力备战高考的学生,专业而热情的介绍让陈世哲仓皇离去。
老板提出的建议自己也可以反问,陈世哲因为兴奋而大笑起来,老板提出的建议自己也可以反问!是的,老板说针对不同的复习进度可以借鉴不同的参考书,那自己现在的状况是什么呢?仿佛是要实现什么了啊。陈世哲越想越激动,更重要的是,他决定履行与韩懿的约定。
夜幕降临,这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学生各自回家,把书包里的作业搬出来。有的人习惯先写数学,因为费脑;有的人习惯先写语文,因为费神;还有的人,则不把它们当回事。只一天不认真也不耽误考试,那些人这样想,可他们不知道,浪费的那一天永远也找不回来。
对何叶而言,学习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和爸妈打完招呼,便把自己关进卧室。目前为止,他是十一班唯一一个百分白全情投入的人。有时候,傻与笨很难说是一个不好的词,因为不久之后,十一班都会感染这样的特质。
“这未必是件好事呐。”
“他考得可比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还高,虽然学校不怎么样,但毕竟是最好的。”
何叶爸爸望了眼次卧的房门压低音量,他不想打扰了儿子的学习。自从周二回家以后,何叶整个人都变了,容光焕发的模样充满朝气。早上,临走前会高兴地大喊,我去学校了;晚上,到家时会热情地大叫,我回来了!而后,何叶滔滔不绝地讲述一整天的经历,考了什么试、解了什么题、见了什么人。刚开始,何叶妈妈是欣慰的,儿子结交了新的朋友,不再局限于臧承吾——当然,他是个好孩子。金蔚婧,听何叶讲来是个非常有趣的女孩,他们三人甚至约好国庆节要出去庆祝,庆祝何叶大获全胜!
“你应该多给他点零花钱。”
“不够吗?”
“要和朋友一起出去玩。”
“到时候会给他的。”何叶妈妈仍未放下自己的顾虑,“我说啊,何叶默写的分数……”
“不满意?”何叶爸爸笑着说。他们何止是满意,简直乐开了花。
“这可不是分数的问题。”
“那是什么?”
“何叶,是个好学生;韩懿,是个好老师。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何叶会考出一个好的成绩,即使没有,我也可以接受,因为他不遗余力地学习。也许在高中的最后一天,他能考出这样的分数,但是现在——未必是件好事。”
“你把我说糊涂了……”
“分数是真实的,但何叶的能力未必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找个时间去学校。”何叶妈妈肯定地说,“和老师谈谈。”
次日,全校学生都散发出某种按耐不住的躁动,再有一节课就放假啦!越是接近放学的时刻,这群青少年的毛孔就越是扩张,似乎都要喷出蒸汽来。韩懿一边踩踏楼梯往十一班走,一边思索还要做些什么才能在最后一天获取学生的信任。虽然已经很完美了,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预想的完成,可心中的担忧却没有丝毫减轻。他害怕努力被毁于一旦,可还没有做好应对的措施。
这节课本不是韩懿的,为此,很感激其他任课老师把时间让出来。大家达成了共识,十一班的问题绝不是用一句“上课认真听讲”就能解决的。他们需要时间,我也需要时间。韩懿在教室外深吸一口气,跨进门框,邓泽华点点头走了出去。
“再这样下去我可要谋权篡位了。”
学生嘻嘻哈哈地大笑,满脸期待地盯着老师。韩懿隐隐约约觉得有事将要发生,可台下的孩子遵守规矩,嘴角挂着淘气的笑。像个学生样了啊。欣慰令他不知所措,今天的自己似乎特别多余,只要照常上课就行了。但真的可以照常上课吗?专注现在,韩懿提醒自己,想想要对这帮家伙说什么。
噢,班级日记。
“在放假前,让我们读读各位都写了什么。”
韩懿漫不经心地把班级日记从讲台上拿起,翻页时看见了之前的内容;九月还真是漫长啊,他心想。最新的一篇字迹工整,段落的间隔也恰到好处。
“他是我的同桌,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韩懿和学生对视一番,继续字正腔圆地念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聪明的人,还有点笨,但他从不怪我,甚至帮我说话。他告诉我,有希望的人才过节,我的就是愚人节。瞧,一年之中有一天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那一天,不管大家怎么犯蠢都可以,就像属于丑八怪的万圣节。他让我感觉,原来我和大家是一样的,是一样可以学习的。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至到永远。”
由衷的微笑宛如劳作后的歇息,韩懿轻言细语,仿佛在唤醒熟睡的婴孩,“何叶。”
他们都是害羞的人,比起何叶泰然自若式的傻气,臧承吾只能扮演置身事外的假装。何叶好奇地转溜眼珠,迎接众人目光的同时露出腼腆而幼稚的笑容,而臧承吾,则被尴尬完全透彻,他头颅低垂掩饰慌张,犹如一只无声啜泣的小狗。
韩懿开始诵读第二篇,不愿那两个孩子沦陷进情绪的泥沼。在念出名字前没人知道作者是谁,有可能是任何人,他或她。也许匿名呢,但没关系,一字一句都是对众人的窃窃私语。听着、想着、猜着,和自己心里想说而不得说的话重合着。
这是一种超越妒忌的羡慕,吴蓶娜的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那两个面红耳赤的男生,她深刻地凝视着,似乎要从他们身上捕捉珍稀的情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没有吃过草莓的人只能凭借相似的外表去想象,是一种夹杂在亲情和爱情的感情吗,还是它们的混合?吴蓶娜去看陈世哲,他趴在手臂上,脸朝向窗户。
韩懿总共读了七篇文章,其中有两篇没有署名。就是这里,只要再翻过一页!学生一个个引颈向前,催促韩懿赶快看到最后的一页,当然,大家没把这话喊出来。
他愣住了。
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横跨在摊开的两页纸上。
这才是他们真真正正的签名,仿佛一个宣言,一个达成契约的重要时刻。一旦完成,便被授予持之以恒到尽头的精神。他们会的,韩懿的心在笑,胸腔察觉到微弱的震颤;他们会的,暗地里又说了一遍。藏而不漏的感动仿似冰窟中燃烧的火焰,韩懿佯装冷静,竭力克制澎湃的情绪。他欲言又止地放下班级日记,接着举起来又看了一遍,翻过一页却发现后面没有内容;忽然,韩懿笑了起来,学生也跟着笑了。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受控制,最后,居然有人笑出了眼泪。
我们要成为考上西南联大的那一个人。
这,便是那行加粗的黑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