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视角看水浒】没头脑的鲁智深与冤死的“镇关西”

做生意的大都有个好脾气,所谓和气生财嘛,郑屠也不例外,所以,当鲁达一大早到肉铺提出各种要求时,郑屠全程赔着小心一一满足了他。

但忍耐毕竟是有限度的,当发现鲁达是在有意消遣自己时,郑屠怒了。

如果先刨去“强骗金翠莲”的问题,单单将郑屠看作一个普通的商人的话,郑屠的怒是怒得很有尊严的——你提的要求我都全力满足了,因为那是我的工作,但买卖是买卖,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不能故意消遣我!

杀猪的没有胆小的,所以,当鲁达第一拳落下之后,鼻子被打歪了的郑屠口中直叫“打得好”,这不是挑衅,而是对挑衅的气愤填膺。

只是,这一切都结束得太快了——鲁达是怀着打死人的目的而来的,况且他又那么能打,一开场,就已经注定了郑屠的必死无疑。

可怜的郑屠,至死也没能分辩一句。

鲁达之所以拳打郑屠,是因为郑屠“强骗了金翠莲”。而对于郑屠“强骗”金翠莲的种种,其信息的唯一来源便是金翠莲父女的自述。

放在现在,这叫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只有一方当事人的一面之辞,鲁达倒是去见了另一方当事人,但是很显然,他压根就没想给另一方当事人申辩的机会。郑屠搞清楚自己为什么挨打的时候,已经躺在地上,胸脯踏着鲁达的大脚,“那醋钵儿大小拳头”已经提起,马上就要落下。

金翠莲对鲁达说了什么?

原来,他们原本是一家三口来渭州投亲,但来到这里的时候亲戚已经搬移到南京去了。投亲不着,母亲又染病身故,流落期间,遇到郑屠,“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

对于与郑屠作妾一事,金翠莲说是郑屠“使强媒硬保”,也就是蛮不讲理硬要娶她。可是,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不愿嫁他作妾,走就是了,难道郑屠真能强拉硬娶不成?

要知道,鲁达助金氏父女二人逃离时,作势要拦的只有店小二。而店小二之所以阻拦,是因为郑屠的嘱托,而郑屠之所以让店小二防其离开,是因为金氏父女欠债未还——可是,在“强媒硬保”之前,金氏父女与郑屠并无金钱瓜葛,父女二人住在客栈而非郑屠家里,谁还敢光天化日之下硬拦不成?

所谓“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恐怕更是虚言。真实的情况恐怕是,在金母染病身故之后,金氏父女无钱买棺安葬,忧苦之间,有人提起杀猪卖肉的郑屠正想讨个小妾,便向金氏父女建议由郑屠出钱安葬金母,金翠莲与郑屠做妾,这样棺材有了着落,金翠莲有了归宿,金父也有人养老送终,一举三得。

这桩婚事得到了金氏父女和郑屠的同意,于是这媒就成了,条件是郑屠出三千贯安葬金母——此数为金翠莲所说,是否确实,不得而知。双方签协议的时候将这三千贯折算成了“典身钱”。这“典身钱”类似于彩礼,但由于是妾,金翠莲的人身权也要归男方所有,所以又有卖身钱的性质。

说起来,金翠莲确实有些卖身葬母的凄惨,但如果所托之人可靠,终身得依,对于金氏父女来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原本事情就这样圆满地了结了,只可惜,杀猪人家的婆娘脾气不比寻常人家,郑屠大概也是个怕老婆的人,老婆在家觅死觅活大吵大闹,郑屠又不敢像宋江那样把金翠莲放在外面养作外房,就只得顺从老婆休了金翠莲。

叙述这一层时,金翠莲在说完“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之后,又加了一句“不容完聚”。这四个字细品之下其实颇值玩味——换言之,金翠莲是想与郑屠“完聚”的,只是郑家大娘子“不容”。这也似乎说明,金翠莲与郑屠是有感情的,至少在郑屠那里并未受到肉体或感情上的虐待。

既然做不成妾,那就要算一下账。从郑屠老婆的角度来说,当然不能便宜了这个小贱人,典身契上写明的三千贯自然要追回来。安葬金母的花费大概不至于三千贯这么多,但有可能出于感激外加从此生活得依不想因为谈钱伤了感情,也或者郑屠也在不断地给金氏父女添置衣物等,剩下的钱金氏父女也就没再向郑屠讨要过,也就是金翠莲所说的“当初不曾得他一文”。但一旦双方撕破脸皮,郑屠,或者说主要是郑屠的老婆,却拿着白纸黑字的典身契认真起来了。

可是,“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之下,金氏父女便跑到酒楼赶座子卖唱,“每日便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金翠莲唱得如何,不得而知。不过,从“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看,金氏一家可能原本就是混勾栏的。而且,金翠莲也未必是正经的良家妇女,否则,在五台山时,赵员工也就不会一见金老儿引着鲁达归家,便“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了。

这本是一个欠债还钱的事情,虽然有薄情寡意和强行刁难的意味在,但还不至于到要把追债的人打死的地步。可是,金氏父女在向别人叙述自己的遭遇时,却故意隐去了郑屠助其度过难过的事实——当初曾是那样的感激涕零,如今却成了“强媒硬保”。

鲁达是认识郑屠的,只是没有深交。这说明郑屠的功夫很一般,甚至根本不会功夫。因为,以鲁达的个性,见着有功夫的人是不可能不结交切磋一下的,现成的例子便是,与史进和林冲刚刚相识,便迫不及待地要“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

对于郑屠“镇关西”的名号,鲁达也从未听说过。这说明,“镇关西”的名号与功夫无关。那么,这个名号与霸道或者说与欺男霸女有关吗?恐怕也不是。因为,以鲁达惯于疾恶如仇的性格来说,如果他认识的郑屠有欺男霸女之行,他不可能从未耳闻,也不可能听说之后仍无动于衷——从郑屠见面时与鲁达热情打招呼的表现来看,两人之前应该从未发生过抵牾,郑屠也从未从鲁达的表情上读到过对方对自己有所厌恶。

那么,郑屠的“镇关西”名号从何而来呢?这恐怕还是与其杀猪卖肉有关。梁山好汉中就有不少屠户出身者,比如林冲的徒弟曹正,就因为长于杀猪剥牛而被称作“操刀鬼”。如果单看绰号,还以为是操刀杀人如“母夜叉”般惯于做人肉包子的“鬼”呢。所以,“镇关西”郑屠“镇”的可能只是关西的猪,众人这么叫,半是褒扬他杀猪技术好,好到令猪闻风丧胆的地步,半是开玩笑,当不得真。

若放在平时,鲁达未必会当真,反正他原本就看不起郑屠,但现在则不同,现在是遇到了哭哭渧渧的金翠莲,金翠莲一番哭诉,勾起了鲁达的怜香惜玉之心,也勾起了鲁达的杀人放火之念,于是,郑屠的霉运便不可避免了。

鲁达是个善良的人,是个肯“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人,是个肯为他人不顾性命的人,但却是个没有头脑没有判断力甚至没有主见的人,很容易被人洗脑,也很容易被人利用——张三对他说李四坏,他便可以去打李四;见到李四,李四跟他说张三坏,他又会返身去打张三。在这一点上,表现最明显也最典型的,就是火烧瓦罐寺那场戏。

当时,鲁达已经成了鲁智深,在大闹五台山后被智真长老赶出山门,荐其前往东京投奔大相国寺。路上经过瓦罐寺,鲁智深看到几个老和尚在破庙里用破锅煮粥吃,肚中饥饿的他便与老和尚们抢起了粥。老和尚说他们已经“三日没饭吃”,鲁智深便忍着饥饿住了手,这说明他确实善良。

及到见了生铁佛崔道成和飞天夜叉丘小乙,想起和尚们向他诉说这两人如何强占了瓦罐寺,如何毁了寺庙赶走僧众,如何虐待几个老和尚,他便提着禅杖怒冲冲前去与对方理论。

生铁佛仓卒之间没有准备,不敢应战,但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反应还算机敏,一番口舌便稳住了鲁智深。鲁智深对生铁佛的话竟然深以为然,转身跑去找老和尚们算账去了。

生铁佛说了什么?老和尚们说生铁佛和飞天夜叉坏了寺庙,生铁佛则说是老和尚们不守佛规、坏了寺庙。而对于正在陪他们吃酒的妇人,则解释说是来寺里借米的施主。荒郊破寺之内,和尚、道士搂着妇人吃酒吃肉,这都是鲁智深亲眼所见,却被对方几句不合情理的话轻轻骗过,认为“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提了禅杖回来便要打。

可是,老和尚们解释了几句,鲁智深又说:“也说得是。”转身“倒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后来”,寻那生铁佛和飞天夜叉去了。

鲁智深这句“也说得是”里的“也”字,道尽他根本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只要当面跟他讲,无论说什么,都“说得是”。

金翠莲跟他讲郑屠的霸道时,他认为金翠莲“说得是”,于是去找郑屠算账,如果郑屠有机会跟他讲一讲金氏父女借钱不还的情状,他是不是也会认为郑屠“说得是”呢?

以鲁智深的个性来看,会的。

同样是从东京而来,同样是流落异乡,同样是卖唱的,被雷横用枷打死的白秀英就没有获得人们的同情,依照书中所写的情节,白秀英父女讽刺、挖苦、辱骂雷横在先,雷横打人在后,雷横被枷示众时,白秀英又是殴打雷母在先,被雷横打死在后,雷横杀人是被迫之举,因此令人同情。

可是,如果白父被打之后,身边也有个鲁智深式的人物出现,按照金氏父女的风格,白氏父女也可以给出同样的一套说辞来:

“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亲来这郓城县投奔亲眷,不想搬移他处去了。子父二人不得不流落在此生受。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勾栏中卖唱,勉强糊口。不想那日有那雷横来勾栏听唱,听罢不肯给钱,且口出秽言辱骂于我。我父亲气愤不过,与他争执两句,他抬手便打,将我父亲打致吐血不止,如今已十余日,尚卧病在床。那雷横是本县的步军都头,屠户出身,惯常欺男霸女,因此我父女不敢招惹于他,只得忍气吞声。只是父亲有伤在身,奴家孤身一人不能卖唱也不敢再唱,两个人只出无进,如今已两日粒米未沾。子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

这里边,没有说明白秀英与知县的情人关系,没有说明白氏父女辱骂、挖苦挑起事端在先,有的只是霸道的雷横仗势欺人,你说,如果恰巧鲁智深听到的也是这般哭诉,雷横是不是又是一个被打死的“镇关西”?

肯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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