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剩半年,我该做点什么?

那个面瘫到欠揍的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活半年。

1

脑癌,晚期。

一沓病历单上,这四个字没有被特意加粗字体,也没有被标注着红色字样,可就像在人海里多看了你一眼,就怎么也他妈的忘不掉了。

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哦对,这让我感到绝望。

病历是父亲递给我的,就像丢一沓废纸一样,没有狗血桥段里捂脸飙泪或者干脆瞒着不说,并顺带丢给我一支烟。

如果在平时我会面容严肃,假装自己是个不打架不喝酒不抽烟的三好少年。因为他说过我只要沾一样就打断我的第三条腿。但是看他笃定的眼神,我就知道这么多年的戏都白演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香烟和火苗接触发出“滋滋”的声音,吐出的烟雾刚离开嘴巴就被鼻子吸了进去,大脑瞬间清明,从喉咙到肺里转了一圈,再吐出来,整个人的精神也提升了一些。身体好像又充满了活力。

父亲就静静的站在旁边看着我。

一根烟抽完,他伸出手掌挽着我说,走,咱们回家。

2

以往只有待嫁闺中的姑娘家的门栏才会被踏平,没想到自己一个爷们儿也要经历这一遭。

不过他们不是来推销姑娘的,倒像是前来吊唁的。姑姑叔叔姐姐弟弟都哭的像个泪人,仿佛我已经背倚菊花圈,身躺棺材板,再也动不了了一样。

特定的环境总是会让人怀念过去。

在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中,我童年的点滴都在这一刻从他们嘴里吐露无遗。像是一只被剃光了毛的羊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以往被拿来取笑的童年趣事也不再惹人发笑了,都满满的被渲染上悲情色彩。

我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只能手忙脚乱的安慰他们,表示我虽然快挂了,但是看的挺开的,暂时无恙,吃嘛嘛香。谁知他们反而哭的更凶了,我只能摇头,不再讲话。

......

将他们送走之后,父亲才将反锁的房门打开。眉心的川字还未完全的舒展,一边从冰箱拿出茶叶泡茶,一边问我,都走了?

嗯,都走了。

那就好。

我嗅着茶香突然笑了起来,虽然只是在普通不过的对话。

3

晚饭是四菜一汤,父亲下的厨。

妈走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他做的东西。仿佛厨房是不能触碰禁地,也或是不喜做给我吃。现在还能尝一尝当年的味道,真不知道是不是要为这病欢喜一场。

父亲没动筷子,坐在餐桌对面看我狼吞虎咽的消灭着食物。饭后拉着我去河边散步,停下休息的时候摸出两根烟来,还给我点了上了。

我忍不住笑着说,真是亲爹,就不怕路人看见说你为老不尊?

父亲大刺刺的咧着嘴笑,随他们,你不觉得就好。

他吐了口烟圈,看着湖中心最繁华的建筑沉默了半晌说,这么多年,对不起。

我对父亲摆了摆手说,我不信命,可有些事是躲不掉的,谁也怨不得。妈走的早,你一个人把四个孩子拉扯大,也没听你叫过一句苦。发生这种事,你不应该感到愧疚,是这生活欠了你太多。

起风了,镜一样的水面被吹起了波澜。父亲别过脸揉了揉眼睛嘀咕,这风可真大。

......

算了算时间,父亲又该染发了。

我一边准备工具一边说,半个月染一次,各挤半管搅匀涂在有白发的位置上。经常需要出门应酬,将自己收拾的利索一些。衣服按照穿的习惯一套套的挂在柜子里,脏了就送去干洗。一个星期叫家政公司来收拾一次,弟弟上学只有周六回家,你那天尽量别出门,做些饭菜给他吃,外卖毕竟不如家里。

我一件件的琐碎事情唠叨着父亲。在以前他总是笑着说,不是有你嘛。可现在我不敢提自己,我怕这个撑起一个家的男人会伤心。

有时候想想,时间真的太过残忍。他陪我成长陪我欢笑,现在我却要抛下他一个人孤独终老。如果真的可以重来,我想揽着他的臂膀,再也不松开。

4

有被奶奶说过没心没肺,是因为不管再大的事我都能睡的雷打不动。在高挂到晒屁股的阳光中起床,看到父亲在厨房里忙碌。

父亲有些传统,早餐从来都是山药、红薯、玉米或者白粥,其他种类的简餐从来不吃,更别提是做了。上一回知道我去吃日料,还非得拉着我去医院做了检查,他觉得那些东西都不干净。

这次的却是面包片夹煎鸡蛋、培根和生菜,还有淋上酸奶的水果沙拉。

父亲看我起床了说,现学的,尝尝看。

我嘻嘻的笑,不用尝,爸做的,怎么都好吃。

就你会说话,趁热吃吧。

......

饭后父亲问我,不打算再试试了?

我伸了一个懒腰说,不试了,医生都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再去做那些透析化疗太痛苦,而且也撑不了太多时间。

那接下来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咕噜的爬起来对父亲说,陪我去个地方吧。

5

我给清河打了电话去。

清河是位华裔,在国内旅游的路上认识的。当时的目的地相同,就同行了一个月之久。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待人亲和。那个时候他已经定居在了国外,偶然说起他居住的那个小镇,让我满怀憧憬。

小镇临海,清河每天都会晨跑到山崖边看日出,让酣畅淋漓的身体和心灵得到一份平静。随意一处角落,都能让人端起相机很久,怎么也拍不够。居民也很友善,每当有人在那里住下,他们都会发来邀请,和镇上的居民相互认识。

较小镇繁华瑰丽的风景千万,可人人独爱的都是淡如水,繁华尽的田园生活。如果有不好的,大抵只有位置太过遥远。它在在地球的另一端。

那次分别之后,清河断断续续的发来邮件。有的是随手的绘本、照片或者是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我问他为什么同我讲,他说我知道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快乐是需要共享的,我的朋友。

本以为此生该是忙于赚钱,婚姻,孩子的死循环里,没有机会去那里看一看。但世事弄人,我还是觅得了这样的机会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我最后的时间。

倒了两趟航班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抵达已经是傍晚。清河在小镇车站接到我们,他与父亲握手,与我拥抱,脸上满是惋惜。我说,你看,我终究还是瘦了下来,你该为我感到高兴。

他摇摇头不再言语,开车带我去看房子。

房子是清河帮忙租下的,一栋两层的居室加阁楼的小别墅,格调素静。储藏室和杂货间在房子的左侧,门前是一块空着的草坪。清河说现在不是雨季,晚上可以看国内看不到的星空漫天。

星空漫天啊。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期盼着时间过得快一些。

在清河家用过晚餐后,回来就爬上了阁楼。天空满布的繁星,像是一袭温暖的棉被,直欲将人包裹进梦乡里。

头顶当空最亮的那颗星一直明灭不停。

都说,每颗星都相对应着一个人,那这颗会是母亲吗?

6

隔天清河送来一条拉布拉多给我。说是两个人住未免有些空荡,养条宠物添些生气。父亲和他也很聊得来,他请清河带他去购物,然后照着菜谱做一些当地的食物。虽然是第一次,但是很好吃。也做了地道的中式菜邀清河来。

我也有慢慢找到了自己的事情做。

学着怎么使用除草机,将门口的草坪收拾的整齐。两三天就要给球球洗澡,每天带它出门。球球就是那条拉布拉多,起名字什么真的很不擅长。另外还养了一些植物,我将它们统统搬进我的卧室,那里有一个露天的阳台。它们会喜欢的。

父亲从清河那里找来了一些茶叶,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浓郁的茶香弥漫开来,碧绿的嫩尖在水杯里浮浮沉沉,最终将一抹透白浸染的翠绿。

我忽然想起爷爷有个奇怪的嗜好,每次喝完茶之后都会将吃掉几片茶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爷爷打哑谜的说,绿色代表着生命。以前只当是玩笑话来听,现在想起便试了试,这才明白他是想说,生命就像茶叶,不管是浸泡还是咀嚼,它都是苦涩的。

......

你看,这样的生活好不自在。不用忙碌工作,有亲人陪伴在身边,做自己喜欢的做的事,一切都再好不过了。可时间滴溜溜的转,哪儿会因为一个病人的贪念就停下来?

一个月后,病症开始加剧了。脑袋开始整夜的剧痛,安定药片也失去了效果。在第一个失眠清晨,我给清河发了短信去,请他带我去山崖边看日出。没有叫醒父亲,他已经够累了。

上山的路很静,有咸湿的海风吹来,站在高高的崖边依旧能听到浪花撞击礁石的浪涛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日出,倒不像朋友形容在国内某某山上看到的薄雾朦胧或者大气磅礴。我看它就像根突兀刺穿皮肤的尖刺,瞬间将天边染红,然后一寸寸的攀爬上天空。

这可真是霸道。

7

眼睛也逐渐不能视物,直至完全失明。

病例第十三条,脑瘤会直接压迫视神经,造成视力减退乃至失明。

喏,医学就是这么严谨,什么事情都会找出缘由来一本正经的去解释。可要是什么事情都要找出个所以然来,生活不是挺没意思的?

父亲开始帮我穿衣,喂我吃饭。以前想过自己如果是一个瞎子会怎样去生活,没想到就真的瞎了。早知道该假想自己有一个胸大腰细腿长又温柔的漂亮老婆了。

我让父亲把买来的轮椅退了回去,换了一根拐杖。父亲搀着我,将小镇还没有去过的地方都走一走。这里才刚刚入秋,可是刚才微风吹过,身体突然抑制不住的颤抖,以至于站不太稳。呼吸也逐渐困难。

我对父亲说,这风可真冷,附近有长椅吗?我想休息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在死亡接近的时候,才能清晰的感觉到所剩下的时间,像秒针,一下,一下响。我触摸自己的右手的脉搏,它不再强壮有力的跳动了。

还有烟吗?

可你刚刚才抽过。

虽然有抱怨,父亲还是把烟点好,递到我嘴边。

烟雾刚离开嘴巴就被鼻子吸了进去,像重复了千百次那样,可脑袋却怎么也清明不起来了。我把头靠向父亲的肩膀说,商量个事儿吧?我要是走了能不能火化,土腥味太臭,墓地又太贵。骨灰的话,就撒海里吧?

父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反过来一只手掌轻抚着我的头。

一下,一下,又一下。

父亲老了,肩膀不像我小时候依靠的那样厚实了,可依旧温暖。我用脸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呼吸声逐渐的停歇,还在明灭的半截香烟,也慢慢燃烧殆尽。被海风一吹,四散飘开。

太阳落下了,星星出来了,月亮也出来了。

我站在远处对父亲和依偎在怀里的自己,用力的挥了挥手。

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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