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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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晴一个人站在客厅,客厅一片焦黑,是刚刚大火燃烧过的痕迹。四周断壁残垣,遍地狼藉。炭黑的沙发,破裂的皮革缝拥出一堆棉絮。一旁的落地灯傲然挺立,其实已经烧没了灯帽。茶几凹成两半,四肢断裂,白瓷器、玻璃渣、几块炭黑的东西稠了一地,旁边躺着一把没有把柄的水果刀,刀面还残留着些许灼红。残破不堪的窗帘一片黑糊,42寸的液晶屏幕瘫倒在地裂开线路板,桌子、椅子、展示柜也是焦得支离破碎。朱晴注视着面前一道对她来说,特殊的门,在黑暗里她的视线好得出奇,就连味道也格外清新。那道门的背后是她的房间。门面崭新,看不出被烧黑的迹象,反而成了这栋房子的鲜明对比。周围阴气沉沉,水滴从石缝中滴落,清脆入耳。门的背后开始发出嘶嘶嘶的怪音,由远渐近,开始叫得她不寒而栗。朱晴有不好的预感,双脚突然像被铁链牢牢铐住,不能动弹。嘎吱一声,门突然被打开,紧张和恐惧的浪潮淹没她的心头。它要出来了!
尚峰停下车,伸出手把正在沉睡中的朱晴给摇醒,朱晴睁开眼,阳光透过车窗,有些刺眼,照在她的下半身,白花花的一片。尚峰从中央的储物格里拿瓶矿泉水递给朱晴,问,你做恶梦了?朱晴接过矿泉水,轻轻嗯了一声,她用手背蹭掉额间一层细密的汗,厚厚的刘海下露出了一块丑陋的疤,还有她的手腕,暗黄的,褶皱的,扭曲的,就像一层干涸的树皮黏在她的脸和手,阴森可怖地盘踞在她的人生里。朱晴拧开瓶盖喝起水来。她身上的疤,她做的恶梦,总会扭曲成一段可怕的回忆袭卷在她的脑海。八年前,家里燃起了那场熊熊烈火说起。
朱晴那年17,读高三,放学回家,她看见鲜红色的火焰和艳丽的夕阳融为一体。朱晴站在家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贪婪的大火正迅速地吞噬自己的爸爸和妈妈。在朱晴的眼里,最可怕的不是这场大火,而是林倩在大火里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刀尖上的血正一点一滴地坠落。茶几下躺着的人却是她的丈夫,一动不动。朱晴看见林倩的脸上没有恐惧的表情,而是在对她笑。那一刻,朱晴感觉到林倩竟然如此陌生,她化成一个美丽又令人窒息的女人,涂着鲜红色的嘴唇,穿着暗黑色的衣裙,衣裙上绽放出斑驳的血花,她漆黑的瞳仁下一秒在扩大,把残存的眼白给侵蚀掉,背后撑出了几对又长又尖的黑色肢体,在扭动,朱晴仔细一看,那怪异的东西形同蜘蛛的腿。妈妈!朱晴大叫,一侧的铝合金大门朝朱晴突然倒来,朱晴尖叫一声,被压倒在地,刺痛的灼烧感瞬间在她的额头和手腕裂开,朱晴在地上苦撑,眼角的余光看着林倩在火里跟随朱军在融化。尚峰家的车子刚到家,看到朱晴家的房子在着火,他们一家三口赶过去。是尚峰的爸妈强忍高温一起合力把铝合金大门掀开,尚峰趴在地使出浑身解数把朱晴给拽出。事后,消防员从火堆里抬出两具烧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根据警方调查,朱晴家遍地有汽油的成份,可考虑人为纵火,尸检报告出来,男性尸体有多处被捅伤的迹象。朱晴在医院呆了几日,警察去医院盘问朱晴,那日火灾,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朱晴摸着手上疙瘩一样的烫伤,垂头,声音闷,如实地说出,是林倩杀了朱军。警察安慰朱晴节哀顺变,但她没把林倩变成蜘蛛的诡异模样告诉警察,也许是她看到的幻觉,烧成那样,说了警察也不会相信的,至于林倩的杀人动机,朱晴是知道的。林倩和朱军是大学里的教授,林倩目睹了朱军在办公室里出轨女大学生。火灾前一天晚上,他们在房间吵得不可开交,把朱晴给吵醒,朱晴下了床在门口偷听到。痊愈后,朱晴的疤却跟随她接下来的人生,就连那场大火也成了她无可抹去的恶梦。后来,朱晴寄宿到学校,成绩优异的她,考上了师范大学,还一路领到了奖学金,现在的她跟父母一样成了一名教师。高中同学尚峰,在同所大学的医学系就读,毕业后成了名医生,他们大学相恋,直到朱晴生日的那天,在公园湖泊的长椅上,用听诊器摆出心形,上面串了枚银戒,单膝下跪向朱晴求婚说,愿不愿意让他成为接下来的另一半。当时,天气晴朗,树影婆娑,湖面的上空掠过了一群白鸽,在欢愉地叫着,草坪上的拉布拉多在不停地转着圈圈,追赶一只停在它尾巴的菜粉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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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晴把水瓶放回原位,她用拇指摩挲另一只手的无名指,银戒上刻着花纹,还镶着几颗细小的钻,钻在阳光的投射下闪着光,朱晴试着转一下,转不动,戴得挺牢的。朱晴顺着手腕上丑陋的疤摸去,虽然自己并不是完美的女人,但身边有一个对她十分上心的男人,朱晴相信,她会幸福的。今天是入住新房的日子,也是他们共同打理后的婚房。朱晴一直以来都住在员工宿舍,如今有了新房就相当于有一个家。这也是尚峰在背后默默付出和他父母支持的结果。他们下了车,从车尾箱抱出两箱书,一箱朱晴一箱尚峰,排放整齐,朱晴是生物教材,尚峰是医学教材,有几本还是昨天刚从图书馆借的。他们进了单元楼,朱晴跟在最后边,他们在4层,朱晴腾出一只手,按电梯,收回手却不小心蹭掉夹在书页的蓝色夹子。夹子啪的一声弹到了外面,朱晴急着按开电梯,对面一个女人走过来,刚好落在她脚边,她捡起夹子,走进来。朱晴盯着她,瀑布般的直发,肤白,红唇,丹凤眼,眼角下还有颗美人痣,穿着吊带黑衣裙,踩着黑色细高跟,手挎精致包,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飘在朱晴的鼻翼间。朱晴想,这女人真是风韵犹存,她面带微笑,抬手到朱晴面前,看朱晴两手抱箱不方便,把夹子替她夹在纸箱的边缘角。朱晴说,谢谢。女人说,不客气,看了眼电梯数字,又瞟了下朱晴和尚峰,说,我也是4层的,你们是新搬来的住户吧,我叫戴丽,以后相处愉快。我叫朱晴,相处愉快。朱晴淡淡地笑着说。尚峰,你好。尚峰点头简洁介绍。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他们走了出去,发现戴丽刚好住在他们的对面。
套房六十平方,采用黑白两种风格的搭配,家具还是他们从家具城挑选的,黑色的沙发和桌椅,白色的茶几和窗帘,墙上挂着两幅文艺雅致的水彩画,森林和大海,这是朱晴网上订购的,她还订购了一盆天堂鸟,放在室内的窗帘墙角下。参考了网上的装修风格,还请来了设计师,装修成果简洁又明亮,他们很满意。走进卧室,靠墙立着张化妆台和书架,朱晴说,我自己来吧,你到下边把菜拿上来。尚峰说声好又下去了。朱晴把箱子里的书按类型一本本地放好。书架高,她挪来了椅子踩上去,一抬头看见了墙角有张圆形的蜘蛛网,连接书架的边缘角。蜘蛛网像八卦阵,整齐规律地编织在空中,蜘蛛没在,它肯定藏在这个房间的某处黑暗,书架后的缝隙,窗帘后,床底下,等待猎物掉入它精心所设计的陷阱。朱晴十分意外,她家居然有比她先到的"小客人"。说起蜘蛛,朱晴在过去跟它们有段特殊的渊源。那是高一时期,朱晴走进教室,刚好看见一帮人围在前面,男同学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盒炫耀他养的宠物,盒里的东西让许多人兴奋和尖叫,男同学说这叫巴西黑丝绒蛛,又名巴西黑。说着把手伸进盒子里,让巴西黑蛛爬到他的手上。那只巴西黑蛛足足有十六厘米长,恐怖又毛绒绒,像黑不溜秋的长足怪,慢悠悠地游走男同学的手臂,几个女同学吓得退开好几步。男同学一脸的自豪,朱晴经过他面前,巴西黑蛛停止了爬动,似乎两只眼睛正往她的方向盯。一堂体育课结束后,那名男同学的巴西黑蛛从盒子里突然消失,男同学叫嚣着,是逃跑还是被偷,谁都不得而知。尚峰一家不久前搬到她家对面。尚峰的父母得知朱家是知识份子,女儿的学习成绩好,又是年级第一,为了培养尚峰,结识朱家,便把尚峰介绍给他们家认识,尚峰因此转进朱晴的班,朱晴后来也成了尚峰的私下小老师。那天下午,尚峰到朱晴家学习,尚峰翻开了朱晴的作业本,一只黑色的庞然大物八条脚缩一起,盘在尚峰的眼前,尚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逃到门口,朱晴没想到那只巴西黑蛛居然藏在她的书包里。尚峰说那不是男同学的蜘蛛吗?朱晴说不是她偷的,叫他别到处乱说。没想到尚峰胆子太小,不敢接触它,朱晴立马找来空罐子把它给罩住,再到院子的草丛里给放掉,尚峰说为什么不把它给送回去,朱晴说,他们会相信是这只蜘蛛跑到我书包里的吗?当天晚上,在幽暗的房间里,朱晴在床上突然睁开双眼,巴西黑蛛挪动它的八条腿,慢悠悠地靠近她的枕头,朱晴僵成木头,心脏砰砰砰,冷汗渗出,它怎么又回来了啊。它靠近她的脸,蠕动它的螯肢,眼珠又黑又亮,肢体开始碰触朱晴的肌肤,似乎被一股电流灌穿,朱晴死死闭上眼睛,巴西黑蛛慢悠悠地爬上她的脸、鼻子、耳朵、头发、后脑勺,像爬了座山,翻过去。第二天早上起来,巴西黑蛛老老实实地呆在她的书桌上,朱晴懵了,又用罐子把它装起来,藏在床底下。朱晴上网查了一下巴西黑蛛的资料。它们无毒,是一种性格温顺的捕鸟蛛。朱晴尝试着投喂面包虫给它,养了一段时间后,朱晴终于敢用手去接触巴西黑蛛,毛绒绒,光滑的,她克服了恐惧。直到有天傍晚巴西黑蛛偷偷爬到朱军的卧室,惨死在他的脚底下,地板上,浆汁喷溅,四分五裂,朱晴忘不了那作恶的画面。
午饭,朱晴跟尚峰调侃说,刚才我发现书架上有蜘蛛网,它应该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果真,尚峰听到后,艰难地咽下他嘴里的一块肉。尚峰特别反感或厌恶蜘蛛,又黑又恐怖,这让他想到曾经不好的回忆。他吃完饭后,赶紧到下面的便利店带回了一瓶杀虫剂。尚峰说要把它们赶尽杀绝就用杀虫剂。他拿起一把扫把,踮起脚,扬起扫把头,蜘蛛网黏满扫把头,蜘蛛的家被销毁,然后他按压杀虫剂把房间的每个角落喷了喷,床底,柜子底,墙角,整个房间浸泡在一种刺鼻又清新的芳香。下午他们出去,难得周末,他们选择看一场轻松的喜剧电影,回来后杀虫剂的味道已经淡然无存。尚峰还拿起扫把和畚斗特地跑到房间,他四处查找,跪在床底,挪出椅子,打开柜门,掀开衣服被子,拿出手电筒到处探了探,奇怪的是地上连一只昆虫的尸体都没有。朱晴走到窗户旁,把窗户完全打开,探了出去,楼宇之间一片金黄,楼下的游乐设施,几个孩子在滑滑梯,两个在玩翘翘板,欢声笑语,游荡整个小区。尚峰拿起放在桌上的杀虫剂,吐槽一句,这啥劣质玩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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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晴站在门前,嘎吱一声,门缓缓打开,裂出一条缝。嘶嘶嘶,嘶嘶嘶,黑暗中慢悠悠地钻出一条细长的蜘蛛腿......朱晴猛地睁开双眼,厚厚的刘海下一片黏湿,她抹开脸上流下的汗,又是关于蜘蛛的可怕恶梦。朱晴摸了摸手腕上的疙瘩还有额头上的,就像扯掉的皮,抹不掉八年前的恐怖记忆,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尚峰睡在一侧,朱晴看着他,一直以来朱晴没跟尚峰提起过那个幻觉的存在。尚峰会觉得她在胡言乱语罢了,他那么的害怕蜘蛛,所以编个鬼故事来吓吓他。米白色的窗纱有奶黄色的暖光,朱晴抬起头,顺着书架上的墙角望去,每一根柔软的纤维组成的八卦阵正浮在空中发着光。
朱晴起来到厨房下了一锅鸡蛋面,尚峰嗦着面条说,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掉蜘蛛网,他嫉世如仇,不赶走实在不行啊。吃完早餐,尚峰拿起公文包带着一股忧怨先走了。朱晴对着镜子梳起马尾,再用橡皮筋绑起马尾,马尾刚好到她的脖颈。她把刘海梳得很整齐,把疤遮得密实,她清汤寡水,平时不化妆,基本对化妆品的品牌一概不知,化妆台只放了一把梳子和一套护肤品,护肤品很少用,是尚峰买给她的,叫欧莱雅。朱晴原本长得清丽,自从火灾毁她的容,她对自己的外表不再上心,毕竟时间会让旧伤变得平淡。她朴素无华,穿了件常穿的纯黄色衬衫和修身牛仔裤,搭配一双白色帆布鞋和白色背包出门。西南侧的楼下是一排商业铺,有茶具店、烟酒店、五金店、服装店......朱晴准备拐向下一个路口,就听见一个女人在喊,早啊!朱晴。朱晴转过脸,是戴丽,对面邻居。她画着精致的妆容,又是一身黑色裙装,只不过是另外一件,腹部印着一朵红玫瑰。她手拿一个绿喷壶,站在玻璃门口。台阶两边摆满盆栽,朱晴认出了百合、向日葵、玫瑰、郁金香、富贵鸟。戴丽放下喷壶,指着上面挂着的招牌说,这家花店是我开的,叫美丽花店。朱晴抬起头,看了一眼,赞叹,你真了不起,看样子你很喜欢花。戴丽很是热情,拉上朱晴的手,朱晴被吓到,戴丽笑容明媚,说,是哇!要不进来坐坐,看看?朱晴望进去,绿植埋没整片玻璃,像是一片深邃的灌木丛,没有一丝光亮。朱晴摇摇头,说声不了,改天吧,要赶着搭地铁上班。戴丽放开她的手,问,你是做什么的?朱晴回答她,我是一名老师。戴丽眼里更兴奋,双手合十,说,朱晴,你比我更了不起,学问多。要不我们交个好朋友吧?朱晴轻轻笑一下,说声好。一只七星瓢虫闯进朱晴的视野,它从戴丽的身后飞过去,落到盆栽的绿叶上,爬几秒,又从门缝悄悄溜进去。
朱晴搭地铁到学校,差不多半个钟,跟尚峰不顺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朱晴是名生物老师,她不像林倩和朱军是名了不起的大学教授,她教的是初中生,七年级生物。万物生命的始源都是由细胞开始的,朱晴感兴趣,大学也选修了生物学。但这并不是主要的,她只是想探索关于那个幻觉,关于林倩变成蜘蛛的神秘、未知的东西。朱晴来到办公室,她跟他们打招呼,走到工位,拉开椅子坐下,把背包放大腿上,有四层,一个拉链头已经断掉一截,拉的时候有些硌手,布料洗得发白,跟新的一样,她当年高中考了年级第一是林倩奖励给她的。朱晴拉开拉链,把借来的教材拿出来,其中一本《非凡生物》的书面粘上一条纤长的银丝,像一条细蛇,缠绕于身。朱晴仿佛回到当年,把巴西黑蛛带回家的经历。朱晴立马把所有的东西掏出来,书本、夹子、笔、试卷、保温杯,噼里啪啦地抖落桌面上。旁边的同事问她是不是丢什么东西了,朱晴摇摇头,说没有。她有些神经过敏了。直到课堂上,学生们在下面安静地做试题,突然,一个女生尖叫跳起来,其他同学被吓到,女生害怕地说有大蜘蛛爬到书桌上,朱晴没有反应过来,旁边的男生已经抽起厚重的课本,朝地上狠狠地摔去,啪的一声,朱晴跑下讲台,男生小心翼翼地踢开课本,蜘蛛在课本底下已经被肢解,血肉模糊,黏稠的液体糊满一地,没有了生命气息。这一幕,让朱晴联想到当年朱军将巴西黑蛛给残杀。地上残破的身躯让朱晴一眼看清,一种名叫高脚蛛的品种。
一颗红彤彤的蛋黄在山峦边缘慢慢沉没,金色的蛋清把万物的边角给搅黄,朱晴想起八年前的那片火红,也像此刻一样,如此美丽。朱晴背着包走出校门,门口的门卫老头有时会误以为朱晴是晚归的三好学生,会调侃她学习那么晚啊,太用功可不行,会把身体给熬坏的。可当年,朱晴是这么撑过来的,朱军的严苛,不停给她灌输知识是改变命运的想法。朱晴记得,一次数学考试,她离满分只差一分,当她把试卷战战兢兢地交到朱军手里,朱军面色难看,他把试卷撕碎,扔到她脸上,朱军说,他只接受完美的孩子,记住!我要完美的!那一晚,朱晴吃不上饭,只是锁在房里,趴在书桌泣不成声。后来,林倩敲开房门,把做的粥送进去,安慰朱晴,好好吃饭,吃完饭才有力气考第一啊。尚峰把车停在路牙边来接她,朱晴打开车门,一眼瞅见后座一大袋大大小小的东西,类似瓶罐。朱晴坐上副驾驶,扣上安全带追问,尚峰你买啥东西了?尚峰启动引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就一些杀虫剂和喷雾。看看其它牌子的效果如何。朱晴无话可说,她把早上的怪事分享给尚峰,朱晴说,也许蜘蛛被她带到学校里了,像当年一样,把蜘蛛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家。尚峰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好了。然而,正如尚峰所说的一样,那只神秘的蜘蛛根本没有离开,它重新在原地又结了—张网。尚峰开始神经兮兮,他又用另外一瓶杀虫剂,把屋子的每个角落喷了个遍,客厅、玄关、卧室、厕所、厨房、阳台,可最后蜘蛛又把网重新给接上,他每天换样喷,可连蜘蛛的影子都见不着。尚峰变得怪异,甚至在自己的衣服、鞋子、袜子、公文包都喷上杀虫剂,搞得像喷上一层香水,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朱晴劝说尚峰放弃,可他依旧不死心。更为夸张的是,一天上午,他们去菜市场买菜,路过海鲜摊,尚峰站在一堆螃蟹面前久久未动,像魔怔一样,死盯着群蟹抬动八条腿,爬过来翻过去,嘴里吐泡沫丝,尚峰絮絮叨叨,蜘蛛,蜘蛛,是蜘蛛呢,蜘蛛也可以吃吗?一天晚上,尚峰吃饭吃到一半,他看见地板上有一只黑色物体迅速钻进沙发底,他神经兮兮地摔下碗筷跑过去,把沙发翻个底朝天,朱晴只听见,嗒嗒嗒,一连串的踩踏声,踩死你!踩死你!终于逮到你!结果,朱晴定睛一看,是一只黑不溜秋的蟑螂,被尚峰踩得面目全非,一丝淡淡的腥气飘入鼻腔里。尚峰太累了,朱晴劝他早点休息,可蜘蛛网纹丝不动地挂在他的面前,导致尚峰夜不能寐,朱晴只好让他换间房睡,并把房间收拾得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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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晴站在门前,黑暗中慢悠悠地钻出一条细长的蜘蛛腿,接着另外几条,又尖又利,巨大的腹部随着门框剧烈晃动涌现出来,亮黑色,腹部有一个红色的沙漏状斑记。嘶嘶嘶,嘶嘶嘶,它的头部朝内即将显现......朱晴猛地睁开双眼,坐起来,浑身上下冷汗淋漓。米白色的窗纱轻轻摇动,有了奶黄色的暖光,朱晴抬眼过去,书架上的另外一角突然多了一张蜘蛛网。跟随梦中的蜘蛛印记,朱晴掀开被子下床,挪来椅子踩上去,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大学前看过的一本书叫《蜘蛛的隐秘世界》。朱晴翻找到那一章,看到页面上的附图。黑寡妇,是球蛛科寇蛛属动物。成年雌性黑寡妇腹部呈亮黑色,并有一个红色的沙漏状斑记;雌性的体型大于雄性。由于雌性黑寡妇交配后会为了更好地繁衍后代,立即把雄性配偶给咬死,故此得名。黑寡妇性格凶猛,富于攻击性,能分泌毒性强的神经毒素。不过,朱晴多虑了,这类毒蛛只分布在国外,一般国内看不到。朱晴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黑寡妇。朱晴在门口叫了一声尚峰,里面没动静。新婚刚满一个月,他们就分房睡,在别人眼里岂不闹成一个笑话,但为了顾忌尚峰,朱晴也是没有法子。朱晴打开房门,床上没有尚峰的身影,只是床头柜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杀虫剂,还有一盒药,朱晴以为类似蟑螂药的东西,拿起一看,是安眠药。尚峰那么早就出去了,昨晚他肯定睡不着。朱晴从柜子里拿出两颗鸡蛋,放进锅里水煮,再从冰箱拿出一盒早鲜奶倒进杯子里,这就是她的简单早餐。玄关的门铃突然响了,朱晴把门打开,戴丽又是一身黑的出现眼前。她两手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有几块花瓣形状的糕饼,烤得金黄。戴丽笑容甜美,说,朱晴,吃早餐了吗,我做了些玫瑰饼,想过来跟你分享。朱晴很意外,说声谢谢两手接过她的盘子,把戴丽请进屋。戴丽坐在沙发上四处观望,朱晴把刚刚倒的早鲜奶放到她面前。戴丽双膝斜放,双手交叠,修身的衣裙把身材衬得玲珑有致。戴丽说,你们家的新房装修得可真好。朱晴客气地说,没有的事。戴丽让朱晴试尝她做的玫瑰饼,朱晴拿起一块,轻咬一口,酥脆软绵,馅料上淡淡的玫瑰香在舌尖绽放。好吃,你的手艺真不错。朱晴对戴丽竖起了大拇指。戴丽这时注意到朱晴手腕内侧上的疤,突然抓过来,柔情地摸了摸,眼神还有言语中莫名疼惜。朱晴,你咋搞到的,应该很疼吧?朱晴说,火灾搞到的烫伤,都已经过去了。说着,一手把刘海下更触目的疤坦露在戴丽的面前。一朵云状物的疤烙在脸上,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痛苦啊。戴丽摸起朱晴的脸,眼神多了几分哀伤。朱晴对戴丽的举动有些诧异,忙说,我有爱我的尚峰就够了,其它的我也不愿多想。戴丽一手抹去眼角的泪珠,似乎注意到茶几上朱晴的婚纱照,她说,是啊,有一个爱你的男人不容易。我跟你不一样,遭到爱人的背叛和抛弃。戴丽说起了过往。那天晚上,我提前下班回来,客厅衣裙狼藉,我顺着呻吟声走到卧室,从门缝中看见他跟小三在床上缠绵,我气急了,跑到厨房拿起菜刀撞开门跟他们对峙,他们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可我不敌男人的言语辱骂,他说我长得平平无奇,一点女人味都没有。我下不了手,他夺过我的刀,结果他跟小三跑远了,在之后,似乎上天帮着我,下了一场暴雨,让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们在逃跑的途中不小心遇上泥石流,车子打滑撞下山底。小三死了,我的爱人变得半身不遂,我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到头来我爱的男人还是回到我的身边。可没想到,他还是熬不过剩下的余生,让我孤单一人成为了寡妇。
尚峰和朱晴分房已经有半个月,尚峰还是没有捉到蜘蛛,可朱晴发现房间又多出了几张网,分布在床底、柜子角、椅子脚、灯罩下,甚至在尚峰的皮鞋里。朱晴很难想象自己的家快变成盘丝洞了。尚峰眼窝深陷,神情变得呆滞,吃饭时,盯着锅里汤汁的形状,仿佛蜘蛛在水里滑行,看电视时,盯着圣女们表演千手观音,仿佛蛛腿在乱舞,站在阳台,楼下一排木棉被路灯投射,他都能看出分叉的蛛腿在地面生长、蔓延。朱晴好久没跟尚峰温存了,这一夜,她想要。她特地泡了玫瑰花瓣澡,这些玫瑰还是向戴丽讨的,戴丽还借给她一件蕾丝镂空睡衣,性感、火辣、激情的。朱晴穿在身上,照着镜子,吹着鼓风机,跟平时的自己大相径庭。凌晨深夜,幽静时分,月色清冷,朱晴蹑手蹑脚地推开尚峰的房门,尚峰躺在床,朱晴悄悄爬上床,趁着尚峰熟睡之际,吻上他的唇,温柔地索取,玉指放在他的胸前,尚峰猛地睁开眼,捉住朱晴裸露光滑的香肩,迎合她,舌尖交缠,欲火点燃,朱晴慢慢解开尚峰的衣扣,尚峰一个翻滚,把朱晴锁在怀里,暧昧的气息,从耳朵到脖颈再向下温湿地探索。不知不觉,朱晴身上的疤突然奇痒难忍,想去挠,尚峰下一秒惊叫,这是什么啊?清泠的月光投向床前,尚峰的一双手粘满了黏糊糊的、又细又长的丝。
尚峰开始冷落了朱晴,朱晴也变得忧心忡忡。尚峰会一大早消失在房间里,到了深夜才会回来,他只说,最近医院忙,加班要加到很晚。就连朱晴从学校一路回来,都没有瞧见尚峰的车影。朱晴从地铁口出来,霓虹点燃夜幕下的繁华,走过红绿灯,拐进下一个路口,树影婆娑,清凉的微风刮进她的眼里,她的眼角慢慢湿润,变得模糊不清。路过戴丽的美丽花店,一条街,人流冷清,一排商铺,只有戴丽的店面已经熄火。搭上电梯,心不在焉地按下5层,又急着按下4层。叮的一声,走出电梯,来到自家门口,突然想,要不去戴丽的家坐坐,一直都是戴丽来找她,今天该轮到她了。朱晴按了门铃,半天没动静,看来没在家,朱晴欲要走,鞋底似乎被什么东西给黏住,好不容易扯出来,朱晴蹲下身,走廊灯光的照射,朱晴仔细一看,门缝下挤出了一排黏稠状的丝。嘶嘶嘶,嘶嘶嘶,像在磨牙,朱晴瞪大双眼,听到门后那个熟悉的声音。
朱晴对着一面雾气弥漫的镜子发呆,她赤裸着上身,慢慢地抬手抚摸额前的疤痕,摸着摸着,突然有些痒,再揉搓,再抓挠,动作加快,突然扯下了一块皮。这块皮鲜嫩柔软,没有血,她对着镜子四目相望,皮下组织是一层黑色毛皮,还长满细腻的毛须。
朱晴裹着一条毛巾从浴室走出来,湿着发,脚下游蹿着一片雾气。玄关响起了开门声,是尚峰,今晚他回来得挺早。尚峰脱掉皮鞋换上了拖鞋走进来。他怀里抱着一盆植株,兴奋自如,他举着植株,朱晴,你看我,买回来了什么好东西。朱晴盯着他手里的新鲜玩意,疑惑不解。尚峰说,这是食虫草,专门吃虫的。朱晴盯着那一片片长满啮齿的大嘴巴,胸口直泛恶心。很难想象,尚峰为了能捉住蜘蛛已经另走途径。尚峰小心翼翼地把食虫草放到书架上,他拿起扫把,用扫把头,踮起脚,像跳起一支舞,每个角落的蛛丝随着他的舞动一一清除。果真,第二天朱晴起来,房间变得一尘不染,恢复如初。随着蜘蛛网的消失,尚峰的面色越来越好,他每晚都会带回一盆食虫草,添置房子的每个角落,他自豪地说,这些都是他的孩子。朱晴知道尚峰已经走火入魔,对自己不再上心,他对食虫草的疼爱比自己的还要多。浇水、喂虫、晒日光浴和月光浴,甚至播放美妙音乐给它们听。朱晴在幽暗的枕头前,月光影影绰绰,透过窗纱,食虫草似乎从盆底跳出,龇牙咧嘴,扭动身姿,她吓得大气不敢出。朱晴跟尚峰似乎风水轮流转,尚峰每天过得容光焕发,而朱晴变得神经兮兮,在一节课堂上,朱晴从黑板前回过身,学生们的头颅个个长成啮齿锋利的蚌形大嘴巴。朱晴大叫起来,跌倒在地。
朱晴在校备课,忙到很晚回来,她走出地铁口,一阵阵犀利的冷风刮过她的脸颊和发梢,带着一点点的痛意来到戴丽的花店,人流冷清,路灯幽暗,树叶沙沙的声响让她鼓起勇气走进打开一侧的玻璃门。里边绿意黯淡,摆满了植株,似乎万物生长,在涌动,在翻滚,在狂欢,包围下的植株,朱晴一眼看清全是龇牙咧嘴的食虫草!面前站着两个晃悠的身影,尚峰面向自己,另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融进尚峰的怀中,他们互相忘我地交缠、索取、激情。朱晴跑了出来,拼命地按电梯,进电梯,跑出电梯,拿出钥匙焦急地找锁孔,推开门,跌坐玄关痛哭起来。哭着哭着,她觉得有些痒,好痒好痒,她用十指拼命地抓挠,额头上,手腕上。她受不了,食虫草在她眼前摇晃,是他们!全是他们!下一秒砸破食虫草,撕扯食虫草,噼里啪啦,土块横飞,残尸遍野。
朱晴站在门前,黑暗中慢悠悠地钻出一条细长的蜘蛛腿,接着另外几条,又尖又利,巨大的腹部随着门框剧烈晃动涌现出来,亮黑色,腹部有一个红色的沙漏状斑记。嘶嘶嘶,嘶嘶嘶,它的头部朝内即将显现,朱晴看清了,黑寡妇的头部居然是......自己的脸。
夜已深,人已静,激情过后,世间万籁将属俱寂。尚峰走进电梯,怀里捧着一盆鲜绿的食虫草,他对着电梯门揪正自己的领带和抚平两侧的袖口,一切安好。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他走出去,脚步清脆,灯光幽暗,掏出钥匙,很快地找出锁孔,推开门,走进去,想脱鞋,却被鞋底的东西给黏住,扯不动。尚峰蹲下身,放下食虫草,手指摸去,地板全是一层温热、柔软、黏稠、雪白的丝。月色下,一枚熟悉的银戒掺杂在白色的丝里,发着光。尚峰从黏稠状的分泌物里扒出戒指,这枚戒指还是向朱晴求婚的时候,平日朱晴舍不得摘取,尚峰看得出神。嘶嘶嘶,嘶嘶嘶,天花板有个诡异的声音,尚峰一抬头,一只黑色的庞然大物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