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与我有婚约的少年郎死在了战场上。
他的棺椁与我的花轿相撞于城门口。
满城的百姓都站在街上瞧着,他们头戴白布却不忘捡地上的铜板。
我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外瞧,却被春桃死死按住。
她说这不合规矩。
我和宁为三岁相识,如今已经过去十四年,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2.
宁为是将门宁家最小的儿子,他母亲与我母亲是手帕交。
年少时约定一个要嫁盖世英雄,一个要嫁给这世间最温柔的男儿。
那个想要嫁盖世大将军的一朝入宫,母仪天下。
而另外一个嫁给了宁将军,去了塞北吟诗作画。
她们曾经说若是都生了儿子便结为兄弟,都生了女儿便结为金兰,若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
我小时候常被开玩笑,说在娘胎里就是宁为的妻子了。
而宁为小小年纪就担了长宁公主驸马的称号。
3.
说起小时候我可是一点都不喜欢宁为。
他身为将门虎子,远没有他那几个哥哥有将军气派,反倒生的白白净净,抿嘴笑时比我还像女儿家。
也因为这个宁将军特别宠他,在他之前的孩子都长的像宁将军,只有宁为,眉眼间是宁伯母的秀气,鼻梁和下颚骨确是带着宁将军的风骨。
四五岁的年纪,宁家的其他孩子都已经开始耍大刀了,他拿把薄剑都要费一番力气。
我从小就是个皮实的,上蹿下跳没有一刻清闲。
宁伯母每次进宫都带着他,母后便叫我领着他去御花园玩。
我不服气,却也得乖乖领着他去。
彼时我跳上假山上的高台,嘲笑他是宁家的小病秧子。
他不生气,反倒歪着头摊开手喊我下来,说是上面危险。
我自然是嗤之以鼻的,一个晃神就从上面摔了下来。
他身板单薄,根本接不住我,我因为有他的阻力只是摔倒地上,他却是被直直的撞进湖里。
我心里怕的要死,可身边陪同的婢女早就被我遣散了。
等人来救宁为时他已经喝了一肚子水了。
听说是发了三天的烧。
为什么是听说呢?
因为我被母后打的半个月不敢下床。
4.
从那以后宁为开始正经的习武了。
来宫里的次数也少了,偶尔在宴会上一看,整个人好像黑了一点,仍旧是抿着嘴笑。
从小到大我见过抿嘴笑的人还真不少,哪怕是西域来的那位公主笑的都没有宁为好看。
也或许是这个缘故,我开始留意宁为这个人。
六岁的那年他被选为我皇兄的伴读。
真是搞不懂,伴读找个武官家的孩子干嘛。
但当他被皇兄派来给我讲诗经时,我觉得这个决定做的真是太好了。
5.
大概是十岁左右的年纪吧。
宁为就长得比我高了一头,肩宽腿长,和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他常垂着眼,长而密的眼睫毛落下一片阴影。
夏天凉风习习,吹动窗户上的纱帘也吹动少女的心。
“公主,不要分心,看书。”他伸手敲敲桌子试图吸引我的注意。
哪里用的着这么麻烦,他只要坐在那里,我的注意力就不会跑到别人身上。
我把手里的诗经推过去,“宁哥哥,这句话我不太懂。”
“哪句?”
“就是这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能解释给我听吗?”
这可是我编了一晚上的网,就等着捉宁为这只懵懂单纯的小动物呢!
果不其然他脸上带了点绯色,耳朵更是红的吓人,比花园里的牡丹还娇。
这还不乘胜追击?
“那宁为哥哥……我这样子是不是就是窈窕淑女,你这个样子的算不算是君子呀?”我指了指我,又用手指在他面前点了点。
他依旧不说话,当我手伸过去的迅速偏过脸移开视线,不偏倒好,这么一来我能看见那抹红一直蔓延到衣襟里面。
风好像有点热,我默默收回手捧住脸,烫的,想必我和他比起来也没好到哪去。
他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完整的音节都说不出来,我把头低下去看他的眼睛,“宁为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
他突然猛的起身,险些带倒身后的椅子,“公主,臣……臣突然想起来太子殿下找我有事,臣……就先走了。”
有事是有事,就是不知道是皇兄有事还是他有事,我摆出一副贴心的模样来,“那你快去吧,记得下次给我讲这句话的意思!”
他在我的笑声中离去。
6.
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有来找过我,难道是被我捉弄的生气了?
想到这我的心就七上八下的,想要挽回一点,但我可是公主!公主怎么能自己找台阶下?
郁闷着呢,母后派了人叫我去她寝殿用膳,我怏怏的走去,路上碰到了皇兄。
他笑着和我说了几句家常,话题一转,说到宁为身上。
“也不知道宁为最近怎么回事,看书就看书,还背着我偷偷看,看完又望着窗外发呆。”
“有这事?”我紧紧的压抑着心里的那股求知欲。
“那当然,今天我趁他不在,这小子居然在看诗经哈哈哈哈哈哈……”
短小的一句话简直像惊雷一样在我心中炸开,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心好,原来他也有在想我。
吃饭时母后还问我怎么今天如此高兴。
我甜甜一笑答道:“母后这里的菜好吃啊!”
7.
宁为常进宫,每周的最后一天他都雷打不动过来给我答疑解惑。
慢慢混的熟了,他还会给我带外面的吃食进来。
拖他的福,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
城南王氏的桂花糕香甜软糯,听说是因为娶了江南天香楼的小姐才能有这手艺,街上的烤胡饼又香又脆,可惜送进来的时候已经凉了,还有酒肆的八宝鸭,真的是一绝,和宫中御厨的手艺相比也不分上下。
我对他的称呼从宁为哥哥变成宁为,他口中还是念叨我公主,顶多就是一句长宁,从没叫过我名字。
长宁也好,长宁,宁为,听起来就是天生一对。
8.
我十三岁那年,正是我国国力最昌盛的时候,四海八荒都来朝见父皇。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海的那边也有国家,他们带来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听宁为说街上有好多背了剑的东洋武士和天生异瞳的舞姬。
我听的眼睛都放光。
转念一想又不太多,便开口问他,“怎么,你还出去看舞姬?”
“没有!是陪着太子殿下同去的!”他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那你也是看了!”我气急败坏,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理他,心里却在骂皇兄带坏宁为。
耳边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他坐到我身边,用手指勾着我衣服上的挂饰,“长宁,别生气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看了!下次再和太子殿下去那种地方我就把眼睛闭起来!”语气带着点焦急,尾音拖的长长的,好像一把小刷子轻扫着我的心。
但我依旧板着脸,严肃道:“说好了啊!我就信你这一次!”
他连连点头。
9.
还是那年,乞巧节,我求了父皇母后好久他们才同意我出宫一次。
前提是有人跟着我,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那就叫宁为跟着我就好了啊,将门虎子,一定能把我保护的很好。”
话是这样说的,心跳却越跳越快,甚至说到后面腿都是抖的。
我的心思不会被他们看出来吧?
父皇稍作沉思,开口道:“也好,叫他陪在你身边,再派一组暗卫暗中保护你。”
我不愧是从母后肚子里钻出来的,心里想些什么她一清二楚。
她当着我的面给父皇使了个眼色,“咱们长宁长大了,留不住了,想要往别人身边跑了!”
我一声惊呼便把头扎进她怀里。
身旁还传来父皇恍然大悟的笑,“长宁这个眼光随我,那宁家小子确实不错!”
这话说的一下子讨好三个人,母后弯着眉眼拍了父皇一下。
这个时候我的存在就多余了,立刻起身离开。
10.
乞巧节那天我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藕粉色的衣裙配上滇池那边进贡来的粉水晶。
临走前春桃把我夸了又夸。
宁为在宫门口等我,手里不知拿着什么。
我走进一瞧,忍不住笑了,他身穿白衣,衣襟上是用青线绣的修竹,手腕处是用金线绣了边的,整个人挺拔伟岸的身姿全都凸显出来,手里拎着的那盏粉色宫灯和全身格格不入。
他低头看着我解释说:“母亲说这天家家户户的女孩都会有一盏宫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揣摩着买了一盏。”
我伸手接了过去,一手拿灯,一手提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好看吗?”
“好看,”他点头,像个傻子一样,眼神直愣愣的,但我却由心而发的觉得可爱。
反倒是他那一身我不太满意,太好看了,这不叫别的女孩看了去?
街上热闹的很,人群拥挤,宁为小心翼翼的护着我,免得我被撞到,却又极力的避免肢体接触。
我有时假意跌倒往他身上撞去,他也不懂声色的避开,然后提醒我小心脚下。
这个男人真的是不解风情。
11.
路边有卖面具的,我一时兴起,买了两个,我带了个画了桃花的人脸面具,又转身替宁为带上一个猪面具。
他也不问我为什么,我给什么他就收着什么,真是个傻子,像我给他挑的面具一样,是只猪。
走着走着我被奔跑玩耍的孩童撞了下腿,一下就找不到宁为了。
我转了好几圈,发现不远处有个带猪面具穿白衣的人,他此时此刻正和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子相谈甚欢。
他们身边是卖宫灯的小摊,仿佛站在光里,可比我手里这盏亮多了。
我站在暗处越看越觉得是他,越看越觉得酸楚。
原来他对每个女孩子都这么好,我才不是唯一的那个。
也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没对我说过一句好听话,都是我自己幻想的罢了。
身为一国公主的傲气骤然间翻上我心头。
生气归生气,大庭广众之下像泼妇骂街一样质问别人我也是断断做不出来的。
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就要转身离开。
没成想却是撞进一个怀抱里,鼻尖是我熟悉的檀香。
抬头望去,是把面具挂在头顶的宁为。
他替我拭掉眼角的泪珠,笑着问我,“怎么哭了?是不是被面具吓到了?”
随后又抬抬手,“那边有东洋的饭团,你上次说想吃的那个,我给你买回来了。”
我刚刚气的全身的血液都一并冲向头顶,现在缓和下来头还是晕的,根本判断不出来他说的是什么。
他见我半天没回话,大概是以为听不清吧,便低下头打算附在我耳边讲。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一下亲了上去。
这下刚刚落回到身体里的血又冲回头顶。
我害羞的不行,转身要跑,却一把被人抓住。
宁为脸真是红的不行,还硬撑着把我拽到他怀里,禁锢着我问道:“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我挣扎着,不回话。
“公主可知道臣至今未议婚事?”他又追问了一句,我仍旧不答话,他把我拽的离他更近,恨不得鼻尖抵着鼻尖讲话,我有些寒怕,颤着声音问:“所以呢?”
“所以呢?”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所以公主要对为臣负责!”
这话说的正气凛然,哪怕现在这种暧昧场景我都忍不住笑出声。
“长宁不是一直想知道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臣来教教你好不好?”
这句话他是靠在我耳畔说的,热气直往我耳朵里钻,听的我一阵腿软,宁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到了我的后腰,在我马上要滑下去的时候紧紧托住我,将我钉在他的怀里。
往日我调戏他是以为他是个纯情的,没想到这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我可真是怕了,嘴里不住的念叨知道错了。
这家伙好像一下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垂着眼看我,“别说错了,说爱我。”
我咬着牙,不肯,我堂堂一国公主怎么能先说?
“长宁不喜欢我吗?可是我喜欢长宁怎么办?”他在我头顶低语着,随后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12.
那天我是被他背在身后一路抽噎着回去的。
哭不是因为害怕和难过,是因为受了太多刺激而导致的生理反应。
乞巧节过去以后我小半个月不敢看宁为。
他倒也不急,还是每周来一次,给我带东西,不过这次里面还附着纸条,每一张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能不能理解为他在嘲笑我?
冷战结束于他把我堵在御花园,还让身边的小厮调走了春桃。
我坐在他的腿上,能闻到淡淡的酒气。
他像只小兔子一样红着眼角让我抱抱他,以前对他的情感有很多,但是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就只剩下心疼了,他低声下气的问我喜不喜欢他,要知道宁家的小将军宁可砍头都不会低头。
我心里一抽一遍一遍的说喜欢他,他得寸进尺,手扶着我的脑后吻了上来。
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吻是带着酒气的。
之前一阵是我躲着他,后面倒变成了他躲着我。
这样闹来闹去,这一年也就算过去了。
13.
十四岁那年我及弈,父皇赐婚于我和宁为。
我们有了正当名分,皇兄知道以后拎着他就来了我的寝殿。
气急败坏。
他的原话是:“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想当我妹夫?”
这是他们的事,我进了屋子就没再管。
再出门时看见的是皇兄坐在宁为腿上,两个人抱着哭。
“春桃,把他们两个都给我丢出去!”
14.
我本以为我们会安安稳稳的长大,然后如愿嫁给宁为。
但塞北突如其来的战乱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宁为被急召去塞北上任。
我纵有千万般不舍也知道国在家先。
只能收拾了心情一件件的检查要带给他的东西。
皇兄也很知趣的每天把宁为带进来。
有的时候我们会说一晚上的话,有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就是靠在一起。
但更多的时候是我还没有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
擦掉,眼泪又掉下来,他仍旧不厌其烦的擦。
临走的那天北风猎猎,刮的人脸疼。
我见过宁为的很多样子,但穿着盔甲还是第一次。
我的意中人,他是个盖世英雄,会带着我的希望拯救我的子民。
喝完饯行酒,他又回头望了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但我迅速的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现在的我太丑了,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一面。
我要让他记忆里的每一个我都漂亮的叫人移不开眼睛。
15.
京城开始下雨了,在宁为走的第二天。
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脑海里全是他跨坐在马上仰头瞧我的样子。
或许我不该躲的。
什么公主的面子,女儿家的规矩,我应该一个都不要,追上他,追出城去,追到塞外边疆去。
春桃走到我身边替我加了衣服,“公主,莫要着凉了。”
有人提醒我小心着凉,谁又提醒他呢?
仅一天,我的情绪就从怀念发酵成后悔。
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更喜欢他一点。
16.
下过雨,天就暖下来了,我脱了厚厚的狐裘开始着轻衫。
京城中的桃花结了花苞。
宁为的信随着这一树一树的春意一同来到我的身边。
皇兄拐进我寝宫时还打趣我,说是报告军情的信件有十几封,都没有他写给你那一封信厚。
我听的又羞又臊,从他手里抢过那封信。
沉甸甸的,这里面装满了一个少年最炽烈的爱,怎能不沉?
我推开窗子在窗边坐下。
“长宁,见字如面。我在这边一切都好,敌人的攻击我早就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每场都是胜利而归,就是特别想你,尤其是在晚上,这里夜色很美,星星很亮,像你的眼睛……”
“……在这边训练之余我开始种桃树,想必京城的桃花要开了,我这里仍有风雪,还需一段时日,等战乱平息了,我便带着你来看桃花,想必那时候满山遍野都是姹紫嫣红的,你一定喜欢……”
“……你看,不知不觉我已经说了五十六遍想你了,那你呢,想不想我,如果你不想我也没关系,我加倍的想你,把你的那份也想出来,但我知道长宁不会的对不对?”
我甚至能想到他写这些话时的状态,或许和我一样是坐在窗边,写到想我时是抿着嘴笑的,或许还会脸红也说不定。
这个傻子。
信里写的倒轻巧,说是自己一点都不累,一点都不苦。
他上阵是不害怕了,我却在心中怕的要死,倘若他出了事加我如何呢?
我铺开信纸,一抬头发现最靠近我窗子的那棵桃树开花了。
心神一动,便伸手摘下磨进墨里,融于纸笔间。
他写了五十六遍想我,那我就要回他五十七遍,让他知道我想他比他想我还要多一点。
17.
距离太远,每次收到他的信都要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些事情,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之前来京城朝贡的外国使臣陆陆续续的回到了自己国家,皇宫里好像骤然间冷清了下来。
之前太热闹,我都差点忘记他们没来之前我是怎么过日子的了。
皇兄每天都要接受一次我的折磨,这也不怪我,谁叫他是一国储君,谁叫边关的信送到他这里呢。
我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了第二封信。
“长宁,见字如面。你的信我已收到,在信来的这一天,我种下的第一株桃树开花了,边关的士兵们讨论说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事物,我心中暗自低笑,你可比这些花美上千倍万倍……”
“……春天来了,你的信让我有种错觉,好像这春天是因为你才来的,或者说是你同这春天一起来了,看现在的情形,明年的春天我大概就回到你身边了……”
“……太子殿下不知道你春天常吃的桃花酥在哪里卖,还是城南王氏,不过要告诉他加双份的桃花和一份桂花,回头你让春桃替你出去买些,等明年的时候我就带你去吃,我们还可以春游去,母亲说京城里的女孩都会和情郎春天出去游玩,以昭感情只好……”
“……我想了想还是不了吧,你打扮的那样好看,我哪里舍得叫别人看去?不过若是你喜欢,我吃醋吃的痛彻心扉也要陪你的……”
这封信我看的一阵发笑,那个被我随便说两句都脸红的爆炸的宁为居然 能写出这么肉麻的话。
我提笔要回,却又不想失了趣味,一封信上只有短短八个字,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这样还不够,又往信封里装了枝风干的桃花,这才作罢。
18.
第三封信我等啊等啊,等的头发眉毛都要一同花白了也没等来。
往常是一月的时间,这次偏偏一个半月才送到。
我心急,却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江南告急,水患让今年的收成至少要少上一半,可仓库里的存粮还要源源不断的送往战场。
西北告急,宁将军镇守在那里也抵不住西域十六国联合攻击,只能凭着易守难攻的山势勉力抵挡。
东北告急,东洋人极善水性,从大河游入诱敌,将我军拐到海上作战,几乎是有来无回。
至于塞北,没有消息,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没事的,宁为那么棒,塞北去年又遭到我国重击,修整的再好也抵不过宁为和他的八万强兵。
父皇和皇兄几乎每天都在御书房里熬个通宵,母后不断的缩减宫中衣食,以供战场,甚至连嫁妆都拿出了大半。
但这只是杯水车薪,流民已经开始涌向京城方向了。
所有人都焦头烂额之际,塞北的信来了。
19.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见那么可怕的一封信。
那只是薄薄的一张纸,是宁为给我写过的信里最薄的一封。
但却被血染的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
也说不上看不清,毕竟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笔记十分潦草,看字画应该是在马上写的,有的地方歪歪扭扭的。
“长宁,在家等我。”
就这么一句话。
除此之外还有几颗发了芽的红豆,这是加急件,想必是每一个送信的官兵身上都有血才能达到如此的效果。
至于送到御书房的那封信我是没资格的看的。
但显然里面没什么好东西,父皇看完了信便急火攻心吐了血,全太医院的太医都去了,母后听到消息就开始掉眼泪,死死的握着我的手,好像抓不住我就从万丈深渊掉下来一样。
我也急,甚至急的不知道先顾哪边。
父皇的药才喝到一半,京兆尹就硬闯进来找了皇兄。
我站在靠门口的地方,对话听的是一清二楚。
简单来说,流民已经到城门口了,这门现在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
问题是流民来了居无定所,甚至有的还染上了瘟疫,进了城必要开仓放粮,但此时此刻四面告急的情况,皇仓里哪还有余粮?
皇兄让京兆尹等在一边,自己进了屋子,又叫太医院重新开了一副药给父皇,那是助眠的。
母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这天下迟早要交给你们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看的红了眼睛,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同皇兄一同出门。
20.
还没等跟上他的脚步,便被太医院的人拦了下来,那位在太医院风光了十几年的首席御医此刻在我面前低着头,借着月光能将他脸上的皱纹看的一清二楚,这位曾经一手银针动京城的人和父皇那一辈的人一样,老了。
他抽了两口气,试图用最和缓最安抚的语气说话,像小时候无数次劝我喝药那样,“公主,皇上……没有多少时日了。”
我甚至描述不出来我当时的感觉,心脏猛的被人提起,堵住喉咙拼了命的跳,我喘不上气,一个眨眼眼泪就掉下来了。
指甲深陷在手心里,可一张口还是哭音,“父皇他……还有多少时日?”
他把身子躬的更低,几乎要匍匐在地上,“……臣以金针续命……最多十天。”
十天,十天是什么概念呢?
王氏糕点传了一百二十年,从我出生到及弈用了十四年,皇兄在御书房上了十年的学,母后一道银耳羹为父皇炖了五年,桃花上次开是一年前,宁为离开三个半月。
桩桩件件都是我记忆里能想到最长久的事,这每件事里都有父皇的身影,现在却被人告知他只剩十天。
我把哽咽咽下,努力让自己的语调连贯起来,“皇兄知道这件事吗?”
“禀公主,太子殿下早您半个时辰知道。”
我点了点头,转身跑向皇兄的方向,眼泪落在脸上,被风吹的发凉。
21.
屋内人影绰绰,烛火摇晃,皇兄就直直的坐在哪里,七八个大臣跪了一地,都是朝中肱骨。
我敲门进去,皇兄抬头瞧了我一眼,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我走向他停在他身边。
“你都知道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不敢张嘴,我怕一张嘴就停不住了。
站的近了才看清皇兄的表情,眼白都是红的,唇角已经被他咬烂了,即便这样他还是对我笑了笑,殊不知这笑比哭还难看,“没事的,皇兄都能解决,你和母后好好的在宫里呆着,等宁为回来我叫他来娶你……”
他还要继续说话,我却绷不住了,一下子哭的直抽气,他将我搂在怀里,可我的肩膀处却传来潮意。
我和皇兄在这个灯火熹微的夜里,不动声色的长大了。
22.
剩下的十天,整个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母后一直陪在父皇身边,给他讲年轻时的事,我陪在左右也听了不少。
那时母后是江丞相的帐上明珠,上面有三个嫡亲的哥哥,被家里宠的不像话。
未出阁前就放话要嫁世界上最厉害的大英雄,而父皇只不过是所有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赏花会上,母后偷溜去后花园玩,碰见几个人在欺负父皇,于是出手相救,其实这几个人不是被母后的拳脚功夫吓走的,而是被她显赫的身份。
父皇这样就成了母后的第一个小弟。
母后说这话时嘴角是含着笑的,眼角是挂着泪的。
父皇不知道,父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看不见了,可还是固执的望着母后,母后就使劲的笑给他看。
“是啊,思思你不知道,你母后那时候可厉害了,她就那样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扎在我心里生根发芽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个时候娶她我想都不敢想,只敢站在她后面偷偷看她,说来也好笑,我还被你几个舅舅当登徒子打过呢,打我我也看,骂我我也看,我就要看她,你母后年轻的时候好看的比桃花还要娇嫩,我一眼都舍不得错过。”
母后手指上的护甲早就取掉了,留了好些年的指甲也剪了,这样父皇握着她的手时不会被伤到。
她又往父皇怀里贴了贴说道:“可不是,我第二天见到他时鼻青脸肿的,还硬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傻得很,可我又觉得他傻,又觉得他可怜,那个时候我就不想嫁给盖世大英雄了,我想做一个人的盖世英雄。”
我听的直落泪,但母后丝毫顾不上我,她眼里心里除了父皇已经装不下别人。
23.
皇兄这两天几乎没合过眼,宁将军那里靠着地势还能顶上一顶,只要我军不下水东洋人奈何不了我们,可塞北却是二十万大军压境。
二十万对八万,几乎是一场碾压式的战役。
流民已经进了城,国库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皇粮了。
大殿之上皇兄代理朝政,我穿着本朝公主的华服磕头进殿,捐了我的所有嫁妆。
皇兄在殿上不好训斥我,责问的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我巍巍大朝,还不至于动用一介妇人的嫁妆!”
我磕了个头,“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没说话的,我就一下一下的嗑,一次一次的说。
“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在场所有的人和我一同跪下,声音铺了一地。
只有皇兄站在那里,终是没有耗的过我。
我也意外的掀起一场捐赠风暴。
朝臣们开始陆陆续续的捐赠,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在民间不知道谁把我的故事编成了话本,流传开来,王氏娶的那位天香楼的夫人率先站出来。
开仓,放粮。
京城里一些大户的商人开始沿街边布粥施药,一些官家小姐更是联合起来捐了好一笔钱,据说是每人从嫁妆里抽了一点。
24.
流民的事情逐渐好转时,父皇崩了。
皇宫骤然间竖起的白旗吓了好多人一跳。
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明明已经知道了结果,明明已经说服了自己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真正这一天来临时我还是不能自已。
父皇崩的前一天精神气好了很多,和我讲我出生那天他紧张的不行,说是吃了好几天斋祈求佛祖赐他一个女儿,我就这样出现了。
他说我是神的赏赐,从来没见过那么可爱的人,尤其是下半张脸,像极了母后,他真开心啊,赐我封号为长宁,愿吾女,长安宁。
他喝了口水,又接着说想要看我出嫁,想要看我穿嫁衣的样子,要给我的孩子赐最好的封地,从小教他识字画画,别养的像皇兄一样,整天整天的不高兴。
我一个劲的点头,哪怕他看不见。
拉了勾的话,怎么一下子就不算数了呢?
母后倒是没哭,大家哭作一团时她脸上也摆着和善的笑,她说父皇还在这呢,他喜欢看她笑,她就多笑给他看看。
当天晚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母后薨了。
毒药放在她去年和父皇一同酿的梅子酒里,这酒说是要今年中秋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一起喝的,如今却是被她一个人喝了。
两个人都不守承诺,不是说好了吗。
皇兄和我同时赶去,却快我一步,但我到时看见的是趴在父皇棺椁上的母后,还有站在门口失魂落魄的皇兄。
那天晚上他像疯了一样嘶吼,然后跪在地上一步一步爬过去,我走过去握住母后的手,真凉啊,这凉意传到我的心里,叫我的眼睛都要冻住了。
皇兄不知道什么时候抱住我的腿,低声念叨着,我要低下头才能听清。
他说他没有父皇了,没有母后了,没有父皇了,没有母后了。
不知为何我分外的坚强,好像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一样。
春桃说看见我时几乎要吓昏过去,那么瘦小的一个我徒手推开父皇的棺材,将母后也摆了进去。
这些我都不知道,甚至不敢相信是我做的。
等我再睁开眼睛已经是一天后了。
25.
一天之前,我有父皇母后皇兄,还有一个远在塞北的未婚夫。
一天以后,我身边只剩一个皇兄,我的未婚夫胳膊断了。
是被草原上的二王子拿刀砍断的。
宁为和我说他不会让自己出事的,若是伤了自己一根汗毛都要到我房前跪上一晚赔罪的。
那这一条胳膊我该怎么算呢?
皇兄急的不行,不到二十的年纪鬓角竟生了白发。
母后走的那天我一病不起,如今连床都下不去,我叫春桃把床搬到了窗边,窗外的桃花一簇一簇的落,不知道在照应着什么。
春桃一见我看着桃花发呆就哭,不知道在哭些什么。
我觉得好笑,一个小丫鬟觉得主子可怜,多稀罕,可我又笑不出来,不是不想笑,而是不能,我好像忘记怎么笑了。
第二天我发现窗外的桃花不落了,春桃这个傻丫头连夜把掉下来的花都用粉色的线绑上去了,从前总说她傻,好像真傻了,落花怎能回枝头?
皇兄端着银耳羹过来看我,等我吃的差不多时才小心的和我说了这件事。
我轻轻的哦了一声,他反而有些惊奇,似乎是要看到我再撕心裂肺一回才是正常一样。
“有什么想说的和皇兄说,皇兄在这呢。”
我歪着头想了半天,指着桌上还剩了点底底银耳羹说道:“没有母后做的好吃。”
他被我噎了一下,愣了一会才说话,“我叫御膳房重做?”
我摇了摇头说没胃口。
这碗羹我一尝就尝出来了,是皇兄亲自下的厨房,下面的银耳煮的都焦了。
等皇兄走了有一会我才探头出来,刚刚吃进去什么现在就吐出来什么,已经有一阵子了,我想总不至于死了吧。
宁为少了一条胳膊他也是宁为,只要他活着,我现在只要他活着。
26.
二十万大军压境,我万千百姓正受着蛮族人的鞭打和虐待,
不是没有办法的,二王子派人送来了一封信,求和信。
多不可思议,他以退兵为筹码只为了迎娶公主。
本朝的公主除了我还有谁呢,我想不吃。
皇兄气了个好歹,把御书房里的瓶瓶罐罐砸了一地。
幸亏父皇喜欢的几个瓶子我都一并收起来了,要不然岂不是损失惨重?
又过了一个月,宁为还是没有给我写信,是不是他被砍的是右手?
我一直在等皇兄和我说去和亲的事,但他就是不说,哪怕天天过来看我也不说。
真叫人着急。
他若说了我一定答应的呀,宁为也肯定能理解的。
可我也不主动,为什么呢,因为我真的喜欢宁为,喜欢到骨子里的那种,我绝对不能首先开口说这话,那样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死。
27.
最终还是我主动提了这件事,为什么呢,因为那个和我有婚约的少年郎死在了塞北,我得过去给他收尸,我得过去给他报仇。
皇兄怎么都不肯答应我,我跪在地上把头磕出血了都没用,他说已经对不住兄弟了,不能连妹妹都赔出去。
血顺着脸流下来,肯定很难看,早知道当初送宁为走的时候不转身了,从那天以后我好像越来越难看了,那样的话还能看他最后一眼呢。
悔不当初。
既然磕头没用,那我也就不磕了,免得破了相宁为黄泉路上认不出我。
袖子里是早就藏好的匕首,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我将锋利的那面抵在脖颈上,温热的触感滑落,真是恶心。
皇兄明显急了,伸手要抢,他往前伸一分,我就用力一分,总是不能叫他赢过我去。
“我要去和亲。”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可能……”
“我更是你的臣!”我岔开他的话,他被我吓住,不敢再有动作。
我才卸下力气继续说话,“陛下,我是你的臣,我会为你夺回塞北十城。”
他那表情明显是不信的,但我不在乎,我只要去塞北,他同不同意我都去。
春桃知道我要去和亲的消息时我正欣赏着嫁衣,这身衣服本来是要传给宁为看的。
她闯进门来,跪在我面前,说要与我同去,今天怎么大家都跪来跪去的?
28.
我坐着花轿离开京城那天好多人来送我啊,一城的百姓都出来了,我终于见到天香楼的那位夫人了,长了一张标准江南姑娘的脸。
她一定不知道我和宁为明年春天约定好了一起去她家吃糕呢。
出门的时候碰见一场白事,是宁为的棺椁,我要掀开帘子看,却被春桃按住手,说这不合规矩。
春桃旁边站的是塞北二王子派来护送我的人。
红事遇白事,我就知道你宁为是个小气的,才舍不得看我嫁给别人呢,特地来拦的对不对?
那你可要看清楚了,我不是真心。
咱们如今在这里碰上了,也算是我嫁给你了,你若是看得见我,可要在心里应上一句,别再叫我伤心了。
路上颠簸,翻过的山陡峭,跨过的河湍急,森林夜晚有虫,丘陵白日虎兽横行。
前面的路怎么都望不到头。
但我从不问那二王子派来的人到了没有。
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的很,宁为在这路的终点为我种了一片桃花林,看见了就到了。
不知是第几个日子的傍晚,春桃焦急的拍我的轿子让我探头出来看,说是前面有片桃花林,还开着呢。
我什么都没想,脑子里空空荡荡,没想父皇母后,没想宁为,没想我许家的万里江山,只是单单的听她说上这么一句,我眼泪就砸下来了。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突然意识到,宁为叫我平日叫我公主,情动唤我长宁,我从未听过他叫我一声闺名。
那里的桃花落了,不知这里能开到几时。
29.
塞北的城是黄土垒起来的墙,我在春桃的搀扶中下了轿。
远远的能见到那城墙上挂着些什么东西。
一路跟过来的蛮族人可算是得意了起来,走到我身边用不流利的中原话说,那是他们二王子的战利品,中原将军的一条胳膊,可惜叫他跑了,不然现在挂着的就是他的脑袋。
中原哪个将军没了胳膊来着?
哦,是我的宁为。
原来这边的人都喊他一声宁将军。
这里好像没人知道他也曾是皇城根下惊才艳艳的宁小公子。
春桃啐了他一口,说他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那侍卫也不恼,行了个草原的礼就从我身边退走。
“公主,你别听他的,他就是故意来恶心你的……”
我仍旧盯着那一点,“你说他当时得有多疼啊?”
宁为断了胳膊的那个夜里是不是在翻来覆去的喊我的名字,他会不会恨我?恨我当时没能转头见他最后一面?
心底又开始钝钝的疼,刀子割肉也不过如此。
二王子派了队人马来接我们,却不让我们从大门走,走侧门,简直是把我皇家尊严扔在地上踩,究竟是谁给他们的勇气。
我本是在马上,听了这话便一个翻身下马,手里刀子一握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刚刚搭话的侍卫过来叫我快些走,春桃怒喝一声无礼。
我笑笑,刀握的更紧,“叫你们二王子自己出来接我。”
他眼底全然是不屑和嘲笑,“二王子贵为一国之储,怎能为了你个妇人亲自来接?”
“你把我这话告诉他,他若是不来,我绝不踏进这里半步。”
他恨恨的盯着我,却不敢动我,只能乖乖的回去禀告。
春桃问我怎么办,我累的不想说话,示意她和我一起坐在这里。
直到晚上都没人再管过我们,皇兄护送我的人马也早在前一个城池就被勒令停下。
像宁为和我说的一样,这里的星星真的好亮,但这星星其实不像我的眼睛,只是因为我每每望向他时眼里都是带着光的,才会给他这样的错觉吧。
这里夜里很冷,我们带过来的衣服不多,吹了一夜的冷风,头痛的简直要炸开一样。
城门终于开了,来人坐在马上向我走来,逆着光,我看不清长相,只能辨得个身形。
他走向我,朝我伸出手,我问你是谁,他说他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我一直在等的人已经躺在地下啦,正在奈何桥上排队等着喝汤呢。
他的手仍停在那里,我狠狠心把手伸过去,他又往前一点拽着我的手臂揽着我的腰将我抱于马上圈入怀中。
我整个脊背瞬间僵硬,他稍稍靠近我了点,“抓紧了。”
一声马嘶,这才算是进了城去。
30.
那二王子先将我带去他自己的房间,春桃被关在另外的地方。
他直钩钩的看着我,粘腻的目光粘在我身上让人想吐。
“你就是宁为的未婚妻?”他摸着下巴突然开口问道。
我不想回答他,别过脸去不和他有视线上的交流。
他笑笑,自顾自的说:“我叫蒙德,草原的二王子,我不管你许思思之前是什么身份,到了这里就是我的人。”
“谁告诉你我的名字?”
“宁为啊,对了你不知道,他被我斩于马下的时候嘴里还一直喊你名字来着,那小模样,可真是让人心疼……”
我快步走到桌子旁,一抬手,桌子上的杯碟让我摔个粉碎。
“闭嘴!你也配提他的名字?”
他就那样笑着欣赏着我的丑态,门口传来敲门声,进来的是一名中原男子,岁数不小,估计和我父皇差不多的年纪。
还没等我多想便被门口的侍女扯着胳膊扔进了关着春桃的房间。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中原人在这里当差?
我渐渐意识到,事情绝对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宁为哪怕年纪小也是宁将军放在身边一手带大的,又带着最精锐的八万军队,哪怕敌人有二十万也不至于落个主帅战死,全军覆没的地步。
虽说我相信我的子民,但此时此刻我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有叛徒。
31.
蒙德晚上来找我,半月以后成婚。
时间紧急,我需在这半月里把事情调查清楚,再传信于皇兄。
父皇有一只信鸽,极通人性,此番也被我带了过来,偷偷藏在了装衣物的包里。
把信传到京城是不可能了,但传到前一个城池还是绰绰有余的。
晚饭送来的是干饼和水,我担心鸽子吃不惯,发了好大的脾气才弄来了米饭。
这碗一送进来我就觉得不对,明显里面兑了别的东西,这味道我太熟悉不过了,和宁为在一起的那个乞巧节,他买的就是这样的饭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塞北的二十万大军,中原男人,东洋人,同一时间内我朝西北塞北东北江南全部受困,这几件事情混合起来让我很难不往一处想。
一个惊人的猜想在我脑海中形成,这个想法若是真的,那宁为的死也就解释的通了,或者说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宁为死。
我叫春桃拿来纸笔开始构图关系网。
去年四海朝贡是为了庆祝父皇寿辰,各国的使节都来了京城,那如果他们的目的不是来祝寿呢?
除了打探我朝消息就是联合开会。
两者共同进行的可能性更大。
塞北去年打了败仗,二十万的兵马凭空出现是没可能的,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他们这二十万人是凑出来的,西域十六国,东洋,塞北,加起来凑个二十万人自然是不成问题。
再加上内鬼泄露情报,战火四起,宁为又是个新手,算是最好拿下的关隘,四周只是声东击西之计,这几路人马赤裸裸的把野心放在了宁为身上。
分析到这里时我已是一头冷汗。
可这一切只是我的推测,还需要证据,首要任务就是搞清楚那个内鬼是谁,这才是皇兄真正需要的东西,内鬼作乱必是里应外合,我这里危险,皇兄也不见得安全。
32.
我本以为时间会紧,但没想到第二天晚上要找的人就送上门来。
那个中原男人在午夜悄悄潜进我的房间,被晚上过来给我盖被的春桃撞个正着。
匆忙中掉落了一块手绢,看样子已经用了很久,边上鹅黄色的黄鹂鸟都褪去了点颜色,在手帕的右下角有两个小字。
这我是认得的,之若,我母后的小字。
当然不排除别人叫这个名字的可能,可我就是固执的认为这是母后认识的人。
在塞北,宁为的手下,和母后认识,三条线索一叠加,这很有可能是江家的人。
想到这我心里揪了一下,这件事情不会和江府有关吧……
第二天一早蒙德叫人给我送了骑装,说是带我出去逛逛,怕我闷着。
我不信他能有这么好心,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他替我选了匹白色的马,自己骑的是那天我见到的那匹。
蒙德骑着马走在前面,背影挺拔俊朗,若是我的小将军在这,一定胜他一筹。
他驾着马领我从城后出发,却一路绕到前面去,真没想到他口中的好风景是那片桃花林。
“这桃花是你们那个宁小将军种的,好看吗?”
“好看。”我轻轻点头,望着近处的一片粉色。
“我看到你时就觉得你和这桃花真像,他是为你种的。”
蒙德没再看我,话却说的笃定,我忍不住偏头看他,“你为什么要领我看这个?”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里不应该是我一个人来看,”他道,“你别喜欢宁为了,喜欢喜欢我行不行?”
这话说的不重,但是叫人觉得胸口沉甸甸的,我冷笑一声说:“如果你带我出来是为了恶心我的话那你目的确实达到了。”
我策马转身要走,又觉得不过瘾,回头补了一句,“别再提他,我怕你脏了他的名讳。”
33.
马蹄声踢踏,我比蒙德先一步回城,却没在房间里看见春桃。
莫名的右眼开始跳,我越来越慌越来越急,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里萌芽。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直到看见春桃的那一刻落下。
那是一个柴房,我的春桃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被人扔在哪里,头发是乱的,脸是肿的,身上青青紫紫一片,她就那样躺在那里,见到我时却突然露出笑来。
眼泪成串的往下掉,我脱下外套急忙跑上去包住她的身体,那种悲痛和难过和父皇母后去世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艰难的伸出手抱住我,只是虚虚的,使不上力。
身体里的血液好像结了冰茬一样,在我身体里一边流动一边划破所有的血管,又冷又痛。
我慌忙的把她扶起来,手颤抖着,连扣子都系不上。
“春桃……春桃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家,我们这就回家了,我们这就走……”
她把头靠在我的身上,喉咙里都是颤音,“公主,我们回家吧,春桃好疼啊……我们回家……”
真恨啊,那恨意一遍一遍的洗刷着我的每一寸筋脉,除了杀了他们我脑海里没有别的想法。
把春桃送回房间后我提了短剑出门直奔蒙德房中。
门口的侍卫见是我没有阻拦。
蒙德正背着我换衣服,有声音传来他便回头,趁这个机会我一剑扎入他的腹部。
只进了个刀尖就再也捅不进去,他空手握住刀刃,手上的血,腹部的血混作一团滴到我的鞋上。
他不解的望着我,我松开刀柄,“这是你应该的!你这样的人早早就应该去死!去死!”
我开始口不择言,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若不是因为你,我父皇不会死,母后不会死,宁为也好端端的活在世上!”
“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来这里,春桃也不会受人欺辱!”
“是你!都是你!勾结夷狄,毁我河山,害我百姓!”
我说着说着伏在地上掩面痛哭。
蒙德握住刀柄将其拔出,面上尽是委屈,“春桃姑娘的事情我实属不知情,必会严查……”
“侵你河山,害你子民,那我的子民呢?若是不这样他们怎么活?”他吸了口凉气继续说,“你的子民是命,我的子民就不是了吗?”
我脑子里一团糟,又被他骂的哑口无言,悔啊,悔不当初。
为什么受责难的不是我呢,我是不是天生就是个灾星?
对父母我没尽过孝,对国家我担不起忠,对宁为我抛掉了职,对春桃更是半分责都没有。
我这样不忠不孝,无职无责的人凭什么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又凭什么让那些纯良忠善的人保护我而失去所有?
蒙德走过来低下身子握住我的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我,“别哭了,此事我定给你一个交代,定给春桃姑娘一个交代。”
交代?有了交代春桃就不痛了吗?有了交代我们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和好如初了吗?
这是什么道理?
他草草扎了下伤口,随后将我送回到我的住处,我不敢开门,我不知道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春桃。
正思考着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微弱又沙哑的声音,“公主……别在外面站着,风大。”
我自知已被发现,推门进入时看见春桃并没有把目光放在我身上,而是房梁上。
我走到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她动了动手指叫我向上看,“公主……我把鸽子保护的很好哦,没有被那群东洋人发现……”
听到这话我鼻头一酸,再一次哽咽到呼吸不顺,我拼了命的摇头,“不要保护它了,你保护好你自己,不,以后我来保护你,我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了……”
她替我擦着眼泪,我继续说:“我错了春桃,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不该带你来的,我不该把你扔在这里的,我错了春桃,我错了……”
“公主你别哭,我看了心里也跟着难过……”她说完这话就要起身,我赶紧伸手扶着她好叫她借力,她把头靠过来贴在我耳边,“公主……东洋人带了八万的兵马过来……等你和蒙德成了亲他们就要走了,他们要南下,去江南。”
“所以欺辱你的是那群东洋人对不对?”
她轻轻点头,我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替她掖好被角,“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传出去,不过他们要先付出应有的代价。”
34.
我去找蒙德时他也正要出门来找我。
“我这边已经调查清楚了,但是……”他面露难堪。
他说不出来的话我替他说,“但是那是你们请来的东洋贵客是吗?”
“你把他杀了,我现在立刻嫁给你,另外可以签下两国边境和平十年的协约,你若是放他走,我现在就自杀,消息传到我皇兄那里,你们草原就等着中原铁骑的到来吧。”
选择我放在这里,他自己选,睚眦必报是每个皇室子女学习的第一个成语。
蒙德咬牙思考了一会,没作声,我不在意,反正怎样我都会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在来之前我特地去东洋人的房间那边转了一圈,一路上后面是跟着小尾巴的,想必他们的头目现在正在来的路上。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果不其然,是脑后扎着辫子的东洋人,他进门时厌恶的看了我一眼,随后对蒙德说:“二王子,别为了一个女人破坏了我们的计划。”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女人又怎样,你不是女人生女人养的,更何况你面前站着的这个女人背后有整个中原。”
他不同我说话,却又暗讽我,“女人的目光短浅,还望二王子三思。”
“是啊,请二王子三思,是选择与我合作,还是选择与弹丸小国合作。”
那东洋人说完话转身就要走,被我上前拦住,“你的事情说完了,可我的还没有,自私自利莫不是你们东洋的礼节?”
他被我说的恼羞成怒,伸手指我,“你……”
我把头扬的更高,“把欺辱了我婢女的那个人,交出来。”
他眉头一皱,转过身去用东洋话进行交流,看样子是手下背着他做的事情。
嘀咕了半天又转过来和我说,“此事是我们的人做的不对,我方愿纳您的婢女为妾。”
“为妾?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让你们把他交出来,是受死的,况且任何一个中原女子都不可能嫁与你们为妾。”
他皱着眉,整张脸显得更为僵硬,“你不要欺人太甚!”
多好笑,真正欺负了人的人在这里对被害者说是欺人太甚。
什么时候讨回公道也成了一种错?
那人见我态度坚决,竟动起手来,我一个没站住被推搡的倒地,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那个神秘的中原男人借住了我。
蒙德更是大怒,争吵间我听见身侧的男人轻声说了句长得真像她。
我这张脸,若说像谁,也就是像母后了,趁着蒙德被东洋人拖住,我问了句你和我母后有什么关系?
“明天下午,我会去找你。”
35.
当天晚上我和春桃躺在一个被子里睡觉。
她说主仆有别,却被我按在床上。
“我叫你睡你就睡!”
我们一人躺在一边,谁都没睡,谁都没有说话,我不说话是因为愧疚,那春桃呢?我不清楚。
房顶上的鸽子时不时传来两声扑腾翅膀的声音。
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起的极晚,才收拾完就看见门口被人塞进纸条。
是那中原男子约我见面。
我们相约在一个破落的房间里,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春桃本想跟着我一起去,却叫我骂了回去。
他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从我进门的一刻起就盯着我的脸瞧,看的我直发冷汗。
那种眼神好像猎手盯住了猎物,可又不仅仅是这样,他在透过我看另外一只猎物,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站定后他才斟酌着开口,“你母后……过的好吗?”
我有些奇怪,国丧刚过去了没多久,他怎么会不知道?
“我母后……已经薨了。”
他手里玩弄的玉坠一下就掉在了地上,瞳孔震颤,极为震惊。
“我没骗你,我母后同父皇是合葬。”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西域人……是那些西域人骗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他越说越着急越说越慌乱,简直叫人摸不清头脑。
“那个……要不你先缓缓,我就先走了?”他没回我,依旧垂着头,我有些害怕,悄悄的离开了房间。
临走时我站在门口回望了一眼,他跪在地上,大张着嘴,脸上都是泪痕,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空气中的灰尘都看得一清二楚。
老一辈的恩恩怨怨,谁说的清呢?
36.
那个晚上一夜的马蹄声,可真真算得上是铁马冰河入梦来。
在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中原男人。
也是那个晚上,我放飞了那只信鸽。
上面不过六个字,“时机已到,动手。”
东洋人还是没有把人交出来,我不断给蒙德施压。
他夹在中间两头受罪,不知道是因为些什么,没到我和蒙德成婚的那一天,他们也率兵走了,和那个中原男人不同,他们走的光明正大,趾高气昂。
我气的去和蒙德对峙,他把剑递到我手里,叫我再捅他一刀。
这算什么?我扔下刀回了房间。
当天晚上他抱着被子来了我这里打地铺。
吓的我坐在床上围着被子不敢说话。
蒙德自来熟一样问我,“你白天没对我动手,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
我眉头拧着瞧他,骂了句有病。
他听了就笑,声音在胸腔内共鸣,随后躺了回去,“你真不记得我啊,我们见过的,在你小时候。”
这有点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发了声鼻音,示意他继续说。
“我小时候随父王去你们那里朝贡,在皇宫里走散了,碰巧去了御花园,见到了你和宁为。”
“我没怎么羡慕过别人,宁为是第一个。”
“哎,你仔细看看我吧,我不比他差的。”
“睡了?那晚安。”
我压根就没睡,只是被蒙德说的话勾起了回忆,好想宁为。
37.
蒙德不知道怎么回事夜夜都来我这里,难道说他知道了我的计划,不可能的,我这事自认为做的不差。
就算信鸽被人拦截也没关系,我给当地驻军的官员留了口信,不论接没接到我的消息都没关系,到了时间就进军。
皇兄那里的怎么样我无从知晓,我军的消息我也接收不到,如此我就只好按照我自己的计划走。
我和蒙德成婚的前一天,窗户上被贴了喜字,我瞅着晦气,亲自动手一张一张的撕了下来。
晚上蒙德来的时候明显的不悦,但他不说,眼前的场景应该叫他没心思同我计较些别的。
我难得没有窝在床上睡觉,而是穿着清凉摆了一桌的酒菜在凳子上等他。
“这是何意?”
“哦,我想着明天我们就成婚了,今天和你喝杯酒,同往日种种做个了断,咱们以后就搭伙过日子。”
他坐在座位上眼色沉沉的看着我,桌上的酒菜确是一口也不动。
我不动声色的喝了口酒,“怎么?怕我下毒给你?”
“对啊,怕你下毒。”他倒是实诚。
“真没劲,”我瘪了瘪嘴,探身过去把他的那杯酒也喝光。
整个晚上都是我的独角戏。
“这一杯,我敬宁为,你有没有意见?”
“第二杯,我敬宁为,你有没有意见?”
“第三杯,我仍旧敬宁为,你有没有意见?”
连着三杯烈酒下肚,我已然有了醉意,站起身时晃晃悠悠的,他伸手过来扶我。
我却借势跌坐在他怀里。
“我那么说你气不气?你知不知道本应是宁为和我喝这杯酒的,但是他是个骗子,说话不算数的第一大骗子!”
蒙德看上去有些生气,也是,若是我是个男人,我的未婚妻在新婚前一夜和我聊她前男友我也生气。
他握着我手腕越来越用力,“许思思,你睁大眼睛瞧瞧我是谁,宁为已经死了,死在我的刀下,我现在才是你的夫君!”
我恍然大悟,“对,他死了,我的新夫君杀了我的旧夫君,他们还叫我欢欢喜喜的嫁给你。”
“你说我该不该开心?”我把身子贴的更紧,能明显感受到蒙德浑身一颤。
“你咬着唇干嘛?说话啊?哑巴了?”我手指落到他的唇上,有意识没意识的打圈。
他声音嘶哑,隐隐带了些情欲,“你确定你要这么做?”
“怎么做?”我有些好奇,仰头亲了一下他的下巴,“是不能这么做吗?”
他骂了句脏话,捏着我的下颚深深吻了下来。
我的身体竭力的想躲开,但我在控制。
蒙德猜的没错,我确实下毒了,但没在酒菜里,我就是毒。
这里的每一杯酒都是父皇为我埋的女儿红,这几杯酒我杯杯都要敬宁为,提了他的名字,算不算交杯?
嫁给别人我万万做不到,蒙德人是很好,他做的每一件事从他的立场上来看都是对的,或者说我们在做同样的事。
可是这样我受过的伤就可以被忽略吗?不可以的,我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是草原的神又怎样?于我而言,他就是害死我父母的间接凶手,杀害我夫婿的直接凶手。
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原谅呢?
一吻过后,我看见他的脖颈上有条黑线,这就是成了,我的那条黑线已经蔓延到胸口了。
蒙德刚送开我我就开始大口吐血。
真疼啊,心肝脾肺都在疼,蒙德摇晃着我的肩膀,命令我不要有事,随后就冲出去找大夫。
我躺在地上,眼前一片恍惚,过去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一遍一遍的过。
一会是父皇母后叫我文静一些,有个公主样子;一会是皇兄替我受母后批评;一会是春桃问我要不要吃绿豆糕。
我现在应该很有公主样子了,京城里的话本上写的都是我呢。
不过以后不能帮皇兄啦,朝廷里的叛徒需要你自己抓啦。
绿豆糕我就不吃了,我有点疼,以后的绿豆糕都麻烦春桃帮我吃了,吃两份哦。
眼前的景转来转去,最后变成了宁为。
一会他穿着长衣青衫,一会他又穿着铠甲。
我有些难过,晃来晃去的叫我看不清楚。
他好像听见了我内心的想法,最后在桃花树下站定,瞧着我抿着嘴笑,花瓣纷落,可宁为半点不比这风景逊色。
我的眼泪唰的就掉下来了,我说宁为我好想你啊,你怎么不来看我?
他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过了好一会才说话,他说公主,不要分心,看书。
我拼命的点头,他又转身走了,闪进桃林里,任凭我怎么喊叫都不出来。我伸出手去追,怎么也追不上,每每感觉要碰到衣角时他又加快了脚步。
我再也寻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