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火不知道自己是火,以致打火机的喷吐把它吓了一跳。它小心翼翼立在陌生的长方形物体上,左试试,右探探,不知怎样才能下来。它一定对自己的忽然出现困惑极了。如果它有母亲就好了,可以一问究竟。但谁是它的母亲呢?打火机显然不是,按动打火机的人也不是。它的身世说来话长,却没人帮它追根溯源。没有根源的生命是凄凉的,即便它是发烫的火苗,也免不了冷清清,孤零零,战兢兢。
还好,一张过期的挂历纸伸到了它脚下。火胆怯地爬上去,却不敢四处张望,它默默站在一角,只以黄豆大小的蓝色火头表示卑微的存在。其实,存在与否,它无所谓。如同不知生的意义,火也不懂死的恐惧。但挂历纸显然是要告诉它更多的东西。这是一张见过世面的挂历纸,它知道鼓励对一个卑怯者的意义。所以在生命最后,它愿意成为这朵微小火苗的“贵人”。它不断变换角度,鼓励火大胆燃烧。不仅如此,纸还邀来干树叶、细树枝、碎木片,帮火绽放更大的火焰。慢慢地,火强壮起来,虚弱将息的蓝色火苗变得红亮蓬勃。火舔舐着锅底,锅子很快发出“嘤嘤”的声响。那是水被加热的声音。水是火的天敌,而现在,火把水变成了跟它一样的温度。
灶底不断有新人进来。除了松树皮、三合板,还有玉米瓤、桌子腿、松木棒……它们质地不一,性格各异,但都得到了火的热情欢迎。火拥抱每一位加入者。火相信它能焐热所有人的心。
看火说话是件有意思的事。比如它和三合板聊天并不直奔主题,而是默默走近尖利的断面,抚摸那些疼痛的伤口。它知道参差不齐的木茬背后藏着一些粗暴伤害,所以它轻柔、小心,用暖意抚去那些冰冷记忆。倔强的木板在火苗围绕下变成了镶花边的飞毯,而且花边越来越大,越来越艳丽,终于,三合板 “扑哧”一声放下架子,和火亲热地交融在一起。再比如一条桌子腿,它应该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身上隐约可见白色油漆的编号。它在机关熬走一茬又一茬干部,终于自己也到了下台的一天。它对来到灶下是排斥的,对火的问候不理不睬。但火一腔热诚,不管它怎么冷若冰霜,火都始终诚恳相待。终于,桌子腿开口了,开始只是一句两句,渐渐地,它把攒了一辈子的话都吐露出来。它的话又多又长,简直成了灶底最活跃的一根木头。
当火调伏了众心,燃烧就成为最自然不过的事。各种可燃物聚在灶下,交汇、拥抱、攀谈、歌唱、舞蹈,火把一场蒸煮事业搞成了盛大狂欢。三合板早已卷成牡丹花模样,旺盛的火焰则呼呼响着 ,像一条粗大绳索探向锅灶深处。这是一次生命的释放,所有成员倾情投入,势不可挡。因为热烈,不时有噼啪声在灶下炸响。五印大锅已经热气腾腾,馒头开始散发香味,而灶下的狂欢意犹未尽。火静静燃烧着,它闻着灶间浓郁的麦香味道,隐约知道自己做成了一件事,而且这事很有意义。
接下来,火将慢慢归于沉寂。在熄灭的最后一刻,它也许会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一朵胆怯的火苗变成了一个沉稳自如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