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以来，大舅一直都是给人以沉默寡言的形象。
听阿姨舅妈们说，他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
“这都是大嫂害得，大哥以前多好说话，碰上大嫂这么个人，给折腾成这个样子。”
阿姨们聚会聊天，总爱这么说。
当然是背着大舅，更背着他老婆说的。
“要是大哥跟他以前的女朋友结婚就好了，咱妈一个决定害了大哥一辈子。”
听说我大舅上卫校的时候，曾经也谈过一个女朋友，跟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曾拥有过爱情。
毕竟那时候每每下课吃过饭，他都会骑着自行车，载着女朋友一边谈天说地，一边绕着学校一遍又一遍的转，一直转到日落，转到黄昏，转到女生宿舍楼下，他才舍得停下。
他每天都盼着天明，盼着下课，盼着和自己的女朋友在一起。
两人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从天南海北，到医书古籍，都可以成为他们一整天的谈资。
临近毕业的时候，他也曾努力找过工作，他想留在城市，想留在女朋友身边。
可惜这个时候姥姥一纸家书把他唤了回去。
理由很简单，他底下有一群年纪尚幼的弟弟妹妹们需要照顾，父母能力有限，没办法一下子顾及那么多子女，他是长子，又是长兄，之前求学没有办法，现在既然已经毕业了，自然应该回家帮衬一下。
父母的难处他自然清楚，所以母亲的这个要求他自然不会拒绝。
他同意回老家工作，以方便照看弟妹。
女友自然不会同意跟他一起回老家工作，毕竟她有能力留在城市，留在这个充满希望充满未来的地方，大舅自然也能理解她不愿再去吃那份也许一生都没办法出头的苦。
两个人就这么平静的分手了，大舅回到老家，当起了村医，照顾起了弟妹。
年龄大了，姥姥便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
“女孩长相一般，不爱说话，不够人够老实，虽然没上过学，不认识字，不过这也不算啥大问题，大街上不识字的人多的去了，毕竟你年纪也不小该结婚了，再说，你结了婚也好多一个人帮着操持家事。”
大舅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毕竟爱情已经丢了，再娶哪个，也都一样。
俩人就这么结婚了，没有感情，没有牵绊，却也做起了实实在在的夫妻。
只可惜没有爱情的婚姻向来都是死气沉沉。
何况大舅这个妻子更超常人的沉闷。
她不会跟人聊天，更不懂得怎么与人相处，甚至连怎么跟她的丈夫对话她都不太清楚，所以往往习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吃饭，做事。
两人生活在一起似乎只是为了搭伙过日子，白天一起吃饭，晚上一起睡觉，其他再无任何交集。
时间一年一年的过着，大舅终于从一个爱说话的小伙子熬成了一个沉闷的村医，大舅妈也终于从一个不懂得与人交流的笨嘴农妇熬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十几年过去，唯一没变的两人在言语上依然毫无交集。
许是终于受够了这种沉闷，大舅在孩子上学离家之后，忽然决定去镇上的诊所上班，诊所离家不到十里路程，他却不愿再回家去，在诊所搭了个板床，就那么住下了，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直到他退休之后，才又回到了那个有大舅妈的家。
大舅妈依然笨嘴拙舌不会说话，他也依然很少主动去与她交谈，半辈子过去，两人似乎也终于习惯了这种共存方式。
我曾经对大舅妈毫无印象可言，家庭每年都有一次大聚会，所有人都会到齐，却往往会少一个她。
一直到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又一年家庭聚会，阿姨让大舅那个只比我小了一岁的孙子去把他奶奶叫过来，他说叫几次了，她不愿意来。
阿姨说你再叫一次，就说全家都聚齐了，就少了她。
大舅的孙子去了。
很快回来说，她说了一会儿过来。
大家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一个蓬头垢面，弯腰曲背的老妇才终于一步一步挪了进来。
阿姨说你可真难请，叫了几次才过来。
她笑着说，我想着人这么多，位置可能不够坐，我都在家吃过饭了。
阿姨说再没位置也得有你的位置，赶紧进来坐吧。
她依然用满脸的褶皱挤着笑容说，我真吃过了，你们吃吧，我就在门口坐着就行。
说罢真就搬了板凳在门口坐下了。
众人实在劝不过，便随她去了。l
彼时的我完全没有想到她就是我大舅妈。
毕竟大舅身材高大，长得更是出众，我怎么也没办法把他跟这个驼背老太太联系在一起。
整整两年我都一直以为她是邻居孤寡老人，阿姨舅妈们觉得她可怜才叫了她来一起吃饭。
之后的聚会她也一直跟往常一样从没来过。
知道她是我舅妈的时候我已经十三个了。
当时中秋节走亲戚，阿姨说去看看大舅，我们便一起去了。
我们进到家里，大舅出去没回来，她出来迎接，手忙脚乱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堆笑。
看到我跟表弟，说孩子渴不渴，我去给你们拿两瓶饮料。
进到房间，拿了两瓶啤酒便朝我跟表弟的手里递。
阿姨说哪能让小孩儿喝酒啊。
她怔了怔，说这是酒啊，我还一直以为这是饮料呢。
直到那天，我才终于知道，她竟然就是我的大舅妈。
阿姨们经常说她害了大舅一辈子。
她一生都不讨喜，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愿与她过多交流， 其人又不爱说话，更不懂得如何为自己辩驳，也就只能默默背负着拖累丈夫一生的怨言了。
我不知道大舅和大舅妈这样的人生到底是谁的过错，也许两个人都没有错。
可能他们都只是人生这场大戏里的受害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