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隐私

人有隐私,小城也有,人们对外,似乎这两样,都不愿意谈及。

小城的发展,与外界相比,总是要慢点,迟钝的样子,与人说起来,难免要自我菲薄一番,也怕遭人心里鄙夷,也就难得说道。

但真实存在过,就永远消失不掉,总是它曾有的样子。就像人天生的五官和身世背景一样,山区小城,托起了环境与历史造化,在资质上,总是没多少选择。

小城太小,容纳不了多少人来人往。主街,充其量就像外面都市的一条偏巷,一眼能从街头望到街尾,因此,城内居民,在交通工具上,也就不爱费周章。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还处于集体贫穷的时代,小城有了人力三轮车,供人代步,却也刚刚好。

民国时期的黄包车,算是三轮车的前世。老舍笔下,旧社会的北平城,似乎只有风、灰沙阵、毒辣的太阳、惨白的高塔,生活没能体现一丝快乐,黄包车,承载着祥子一样穷苦人生存的一切希望,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人力车,是祥子毕生的愿望。跨越时空,在南方这个小城,目测一切似乎就要慵懒多了,风要柔和些,阳光要慈爱些,也没有沙尘,云朵也很洁白,车也拉得慢些。北平这个时候,也该同样云清气爽了,据说黄包车也升了级,在各大胡同里,坐一趟,得上百元。

但在南方的小城镇,三轮车却依然承载着部分人的生活,但多个轮子,似乎一切总要轻快些。记忆,刻在一代代人的基因里,称呼它三轮车,就总觉得不对劲,似乎失去了它本身的归属与灵魂,所以,也不论三轮车的帆布是不是黄色,小城的每个人,依然都只会高呼它:“黄包车”。

只要听到召唤,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刚才还在路上悠哉悠哉晃悠的三轮车夫,急忙将手伸在裆下,拉住简单原始的手刹,双脚一高一低蹬在脚踏上,盯着人走过来,再弓着身子,匆匆爬上他后面破旧的桥箱踏板,屁股挨到磨损出两个黑色圆圈的皮质坐垫上,说句到哪儿哪儿,车夫也就不多话,松了手刹,弓起背,一路摇摇晃晃,只奋力朝前踩去。

价格是不必谈的,只要不出城,长短距离都有统一价。九十年代初,估计三轮车的起步价,也就几毛钱,到现在,的士在小城内转一圈,随便哪个点下车,五元起步,也五元封顶,破烂的人力三轮车,是怎样都不敢超越的士去的,就两元起步,稍远一点,也只封顶四元,否则,生意就没法做。

街道虽短,但走完依然要半个小时,还要认真走,还得借助天时人和。

南方的天气,虽不至于像北方那样,风沙漫天,但春秋常雨水涟涟,酷暑时,也照样晒得叶儿打卷,冬天,则冷得骨头疼;而且,小城人口太少,现在也不到四万,经过几辈人的沉淀,转一圈,人与人之间,大半都要沾亲带故。到街头走几步,冷不丁就要蹦个熟人出来。如果同样是忙着的,也就还好了,照面打个招呼:“某,耍高(勤快)去哪哦?”“去买点菜哩,有空来玩。”“好好。”双方就这样,头也不回,各顾各匆匆擦肩而过;但如果碰见个半年不见的老友或近亲,那死活一句话是打发不了的,或者,正好家里又担了点事,城小,总逃不过人人都要闻着点风声,不管你愿不愿意讲,那都是要拉住问候个仔细的,爽利的,也要耗费十几分钟,或半个小时,多情些的,特别是老人家,搞不好还要拉到附近家中去小坐一会儿,尊老爱幼,盛情难却,等出来时,还能有时间去办好自己事情的,都算一天圆满了。

所以,小城虽小,但人们出门,也依然要图个爽利。街道边晃悠着的三轮车,也就无形中,成为一种重要的依赖。

若仅仅是如此,也就只能像其它城市一样,成为时代里,一个不值一提的记忆。

六十年代,小城初始的建设者,想必是个极浪漫的人。他们在笔直的大街两旁,种了满满两排悬铃木,待我从山中走出来时,只看到满街巨大的树干,高举着四散开的粗大枝丫,它们是那么强壮有力,从两边合拢到一起,将整条大街盖在树荫里,由春到夏,萌发的绿色穹顶,将火热的阳光挡在了外面;秋天,金黄的叶子,漫天飞舞,相继慢悠悠落下,直到铺满它整个世界;冬天,高高的树干,齐刷刷地挺立着,和人们一起,迎接雪花。

常年行走在这样的街道上,想必再耿直的人,也要多了些情。黄包车与梧桐绿荫,总是在记忆中,组织成一幅唯美的画面。阳光从树荫中落下,斑斑驳驳,照在黑色柏油路面上,车与树,似乎瞬间将小城的时光变慢、变宁静、变祥和了。人们似乎一致达成了默契,放纵着树荫下的散漫与自在,当秋天第一片叶子落下,飞卷着,跟着三轮车飞舞,到铺满厚厚的一层,车轮走过,带起一阵嘻嘻唰唰的喧闹,像惹翻了顽皮的精灵,一路追求嬉戏,人们总不厌烦。也许是秋天的脚步太急,每天环卫工人总来不及清扫,来不及也就不急了,任由它们飘下,堆积,直到柏油路面不见了,大街上,黄色一片,如海洋。

这样的景象,一直维持了近五十年,大树虬枝,脚踏的声音,早已深深种在几代人的心里,小城,就这样被宠坏了,养成了慵懒的性格。一如这个年初,突如其来一场暴雪,人们欣喜着,狂欢着,哪怕第二天出行受阻,第三天依然冰雪不化,也是没见人清扫的,人们任由它静静的融化,我想要抱怨,但想到满大街飞舞的梧桐叶子,我也就理解了。

记忆中,三轮车不是只有在小城里才有的。九十年代末,在沿海的某个城,与我一起的六个花季少女,分别挤在两辆三轮车上,她们又唱又笑,在崎岖的路上,车摇摆厉害,女孩们更好笑了,自由飞扬的青春,让车夫也开心了,也许是超载了,也许是女孩们太闹了,巡逻的民警,闪着警灯,跟了一路,到了公园门口,才悄然离开。

我想,那个城里的三轮车,应该早就被取缔了吧!那里,早已高楼林立,霓虹辉煌。那个城里的人,会不会也如我们一样,对曾经的三轮车,留有一丝美好的记忆呢?

当小城路上来往的车辆多起来,打扮时尚的女子,各种流行元素,纷纷在街头铺展,黄包车就越发显得破旧。小城曾许下一个誓言,因为地质原因,这里不能建五层以上楼房。但随着老旧的小区一个个拆去,三十几层的高楼开始林立,黄包车就再也拉不动了,背弃它的,不仅仅是时光。

那浪漫多情的悬铃木,早在新世纪初,就被连根拔起,拓宽的街道,从此无遮无拦,取代的是满城桂树,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春天是这个样子,冬天也还是这个样子,只有秋天,才会有几天,染了满树的金黄,或者丹红,像个小娇妻,香气袭人。但显然,街头,再也没有黄包车的梦。

它像一个老人,在小城的街头,踽踽独行,直到去年,才被彻底取缔。

记得有一次,我问三轮车夫:“你们这样踩车,会不会很辛苦?”

“就当锻炼身体啊,退休了,在家没啥事,干半天,歇半天,有伴玩,就打打牌,钓钓鱼,无聊就出来踩踩,怎样都好。”

“怎样都好。”多么惬意,我想,祥子是怎样都想不到的,生活,可以怎样都好。

去年正月,和闺女去市场买菜,出来时下雨,偶然发现,市场门口还停了一辆黄包车,我邀请闺女去坐,闺女非常抗拒,她说:“看着就不安全,走起来左右摇晃。”

“不会的,还从来没听说过三轮车出过什么事故,走得慢,恰是最安全的,而且,吹着风,看看风景,不会晕车,多舒服。”

“不要,我不想看人费力的样子,坐在后面,我心里别扭。”

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小城的发展,终归要跟上去,大步向前。

梧桐树叶依然飘在我的脑海里,那牵过的手,那曾依偎过的胸膛,还有那摇晃的,车轱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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