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得有些刺眼的灯光,横飞乱舞的书页,蚊蝇嘶鸣与5.0的圆珠笔在粗制滥造的作业纸上近乎狂躁的划扯声如将纸团揉碎一般混在一起。
星期六夜晚,双喜市诚县最高学府诚县中学的钟表指在十点一十分。计秒的数字如学生因终日缺少睡眠而猩红的眼,有气无力地闪烁。距离下课还有多远呢?仅仅十分钟。换在平日,这十分钟将在一贯的沉闷中,伴随纸笔的噪音如行将就木的老头拄杖从冷漠的人堆中走过——死气沉沉而无人在意。然而今日不同。今天是公元两千零二十二年十月零八日,国庆节补课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再经历学生宿舍板床上难眠而短暂的一晚,再熬过不知第几轮补课最后一个上午的一节早读和五节正课,双喜市诚县最高学府高三一千五百余名学生,将在中午十一点五十分得到学校“恩赐”,获准放假——大概五个小时。
虽说只有五个小时,在高三学生眼里,却显得太珍贵太重要——一周七天168个小时10080分钟60480秒中唯一得以踏出校门回家吃饭睡觉洗澡休闲以及准备生活费资料费油印费的五个小时,对于学生和学校来讲都是意义重大的。是的,所谓关心时事亲近自然动手实践光荣劳动的素质教育中除“应考能力”外的其余一切都全赖在这五小时上了。而“劳逸结合”的“逸”,也恰到好处地挤在这五个小时中央,如一口溺水的喘息。
学生自然都很兴奋。让我们瞧瞧这十分钟的教室吧。在刺眼的灯光下一贯如同乱坟一般深埋在肮脏杂乱书页与课桌之下的头颅此时却颗颗挺立起来,露出一张张令人惊诧的十七八岁青年男女的脸。高鼻梁塌鼻梁的,大嘴小嘴的,满脸青春痘胡子拉碴与面如白玉的,胖得流油瘦得面颊凹陷的,大眼小眼四眼两眼的(当然一定绝大多数是四眼)都挺直了腰板竖高了脖颈如望风的田鼠,凝视着教室上头夹在“健康活泼文明创新”标语中央的电子计时屏。数字的红光在每只眼中闪烁迸出狂热的光芒——几乎是嗜血的兴奋。还有十分钟!下一秒便还有不到十分钟!熬过这十分钟,从黑灯瞎火的学校公路摸回宿舍,在十五分钟内吃食洗漱谈天解手,然后熄灯睡觉,经历一二小时的辗转难眠后堕入一次又一次动荡不安如同战乱的梦境,然后也许会在四点到五点之间骤然惊醒,接着便在黑暗中瞪着空洞的双眼将那绝对无法重新入睡一个小时捱过去;或者会突然被粗暴的白光如一耳光抽醒,然后怨气十足地开始坐起往头上胡套衣服。然后匆匆又在人堆里穿过去赶到灯光刺目的教室上一节死气沉沉的早读,然后早饭,然后上课,一节课,两节课,三节课,第四节课终于到了!第五节课,第五节第一分钟,第十分钟,第二十分钟......还有十分钟,五分钟,三十秒,二十秒,十秒......下课!然后全体欢呼起立几乎要掀翻课桌踏崩楼房,然后一哄而散倾巢而出,各自紧追那宝贵的五小时去。此时此刻,所有眼睛,所有面孔所有心脏都望着那一分一秒走动的电子屏,似乎已经隔着一条四百米的跑道看见了名为“五小时”的终点。
啊!多么天真的青年!他们竟会为五个小时而激动如此——似一条浊浪险恶的河沟。请看,那边那个尖嘴的小胖子,他沉重的身体早已离开紧锁了双腿十余小时的板凳而几乎要翻上那张小小的课桌上去——他似乎渴望飞上天花板亲吻那电子表央求它走得再快一些;瞧那角落面容枯槁的高瘦男青年,此刻发狂般将双臂捶打墙壁,又忽而跳起身肆意地舞着手臂,乱发飞旋如同祭祀的老巫;再看那满面红光的女生,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前摇后晃,向着一周的同伙说东问西不亦乐乎;而后排那面容阴沉从始至终不曾抬头的家伙,深埋的脑袋看不见双眼,忽而才注意到那颤抖的双手死捏住笔杆而流汗而青筋毕露而几乎要陷到笔身中去撇断笔杆——请问谁能将这五个小时即将到来的喜悦悄然吞下不露声色如同吃下一颗无味的糖丸呢?绝不会有人。即使是一笑亡国的褒姒也绝不会吝惜她代价惨痛的笑容——仅仅为了这五个小时。
表屏显示只剩八分钟。这时,先是那大胡子数学课代表高喊一声收数学作业,于是半个班一摇颤,那翻在课桌上的胖子与乱挥双手的“男巫”跌下来将身子砸在座位发出咣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角落的外语科代表受了提醒又下达收英语作业的命令——于是哗啦啦响起一阵又一阵翻书声与一声又一声惊叫。“快快快,英语作业给我抄抄!”“这个题选什么?”“唉,别慌,我还没写完呢!”“催什么催,等一会会死吗?”“你先交吧你先交吧我不交了......”可怜的学生们,即使在自由前夕也逃不过功课的压迫。然而时间在电子表屏有气无力的红色数字上仍然不紧不忙地跳着。那深深埋下头去一手扯着别人的作业一手胡乱在自己书上划字的青年依然不忘每隔两秒抬头瞥一眼时间——还有七分钟,六分五十九秒...六分五十七秒...五十五秒......
方才那胖子早已交齐了作业,此刻瘫在位上屏息望着那数字——似乎也在数着自己隔着厚厚胸腔传来的沉重心跳。还有五分钟了。胖子的眼瞪得大了一些,手也不自主地攥紧。那表面的红色数字如一只冷眼不屑地与他对视,纵使他千百般祈祷祈求期望妄想也不见得快哪怕一微一毫,却甚至仿佛会如一个将死的老头的呼吸忽然断绝。“但它会妥协的。”胖子默默地想着,额上淌下一滴豆大的油汗。“四分钟......”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仍有刷刷的书写声与翻书声如快跑时急促的换气。一双一双在纸页后闪烁的眼忽而将光芒投向那冷漠的表盘,又迅速垂下去飞速扫一眼书上的文字。笔尖早已乱了套——数字如一条条扯下的碎布在平齐的横线上张牙舞爪,英文成了简单潦草的圈圈线线东倒西歪如粒粒大小不一的碎石,汉字再也记不起来怎样写了,只每写下一横一竖又飞快地划上两杠或干脆涂上一个大黑疤将那静心重投入学习的妄想给丢掉......还剩三分钟了,那胖子的小眼光亮地更加骇人,甚至透出几丝锋利——胜利在望了。又一滴油汗从他额头滴下,并在还剩二分五十秒时淌到他鼻翼,在二分四十五秒落到他嘴里,被他随一声“二分四十四”的倒数吃进嘴里去。胖子只觉得嘴里一丝咸津味,过后有些口干,于是停下来摸出水杯大吞了一口开水,却被烫得险些将杯子甩出手去。待他擦去了烫出的泪水伸着舌头呼哧呼哧狂吐几口热气后,抬头一看,便发现只剩下一分钟。
是的,六十秒。
“五十九。”
“五十八。”
“五十七......”
他屏住了呼吸,鼻孔却奇怪地扩大了几分。
还有三十秒。整个教室都安静了。胖子似乎听见那表屏后的电流声,那数字咔嚓咔嚓的跳动声,和他一会急促一会缓慢的、沉重的心跳。
还有十秒。
九秒...八秒...七秒......
五秒...四秒......
“三......二......”
“一!下课!下课!下课!”
他猛地跳起来掀翻了板凳高举双手发疯似地大吼着,却发现全班死一样的安静。有几只眼嘲戏地看着他。铃声并未响起。只有寥寥的翻书声如同叶落,和一串谁憋不住的一串笑咳。
这时,天上落下一阵急促的铃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