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早退房,在个早点铺子里吃碗阳春面后,倒觉得无所事事起来,这和这个钟点里周遭的忙碌很不相称,因而,也就督促自己该去奔向个什么地方,可又该奔向个什么地方呢?
陈从周先生在他的那本《中国园林》里,曾用很大的篇幅来介绍扬州的园林和住宅,我对于扬州的向往,多半来自于他老人家的笔墨。他在介绍扬州的住宅时,曾着重介绍过两处,卢宅是一处,我昨天找到那里,但那天没有开放,再有的便是汪氏小苑了,陈先生说,它是扬州民居中保留最完整的一处。
向早点摊子的老板打听,他说汪氏小苑,离这并不远,溜达着就能到。
汪氏小苑在东圈门街上,那条街以东圈门为起始,是一条保留着明清建筑风格的历史文化街巷。在那条长长的街巷里,路过一个个寻常的扬州人家的同时,也会不时有钉在墙上的小木牌子,不经意地擦身而过,它们在提示着这里曾住过不同寻常的谁,有过不同寻常的什么故事。
那条小街巷上,那样的旧居却有许多,其中有清末盐商何廉舫的壶园,这位何先生在闹太平天国时丢了城也丢了官,但他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在扬州住得有滋有味,而曾公每至扬州,也必下榻于此,可谓情谊深厚;那里还有以注释《左传》闻名的清代经学家刘文淇的故居,清溪旧屋。而在壶园与清溪旧屋之间,还有江总书记的旧居,当然那处墙上是没有钉小牌的,我也是后来和扬州的朋友闲聊时,才知晓。
汪氏小苑在东圈门街的至深处,我到时刚刚开门,院子里很是幽静。这处庭院原是清末盐商汪竹铭的宅邸,汪家祖籍安徽旌德,在那里做皮货生意,颇具名望。但使何廉舫丢官的太平天国也打到了那里,汪家当地的产业自也付之东流,不得已,举家来到扬州,投身盐号生意,到汪竹铭这里已是第二代。
同样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杨州”的人家,汪家的宅邸要比我昨天去到的何园与个园,低调许多。进了小苑,感觉四外都是高墙,那条被两道高墙逼仄出的,一眼便能望穿但却狭窄深邃的火巷,更是如此。
我想汪家人在安徽老家所历经的那场浩劫,也应给这座院落最初的主人——汪竹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的,或许在那一时间里他就明白了,在动荡变幻的时局里,财富的聚散也像云水一样的无常。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是修高了那堵墙,以求心安罢了。
然而太平天国运动的结束,不是那个动荡时局的结束,而仅仅是个开始。
汪家为求心安,又何止是在那一堵堵高墙上下功夫,汪氏父子希望这里是大隐于市的桃花园,并用深谙于心的阴阳八卦之理,去营造这座大宅院,或也是希望着它能给他们带来超脱于世的那份安宁吧。
02
老子在他的《道德经》中开篇即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座宅院也是因此脉络而生的,它的主体结构分为三路,中间一路为主轴,是道生的那个一,东西两厢为呼应,每一路都是三进院落,而在宅院的四角,大小分布着四座小苑,而万物生长的蓬勃之象,便在其中了。
过福祠,入竹丝门,进东路院。
那道竹丝门,陈从周先生也曾提到过,他说“甚古朴”,我倒觉得那更像是精明主人抱朴守拙的一个外象。同样守拙的,还有竹丝门后的第一座小苑,它在春晖室前的一处庭院,不大,不小心就会把它错过。不过守拙的主人依旧用心,用细碎的鹅卵石与碎瓷片铺出满地的吉祥图案。既然是苑,便在东西墙下,抱墙堆起几座假山石来,并在石内种下两株小树,一处是琼花,一处是腊梅。
那琼花应是扬州的最爱了,当地人说,所谓扬州的烟花,便是琼花。我来的五月里,已然过了烟花的花期,很遗憾。而汪氏小苑里的这树琼花据说也有百年的树龄,即便在扬州,也是最老的。
那座春晖室是小苑的会客厅,它是八卦阵里的一位,与西路院里的秋嫮轩相对,也各自相镇,这里在东方,阳气之先,门前春光乍现之际,自是屋内满堂生辉之时。
春晖室后的两进院落,分别是汪老爷子四子和三子的住处,层层院落进去,自有些庭院深深之感。其后是厨房,这里也是大户人家里,每日操办伙食的地方。从厨房的六角小门出去,眼前豁然开朗,这便是那第二座小苑,迎熙了。
既到了这座大宅院至深的地方,汪氏主人自然也就不再遮掩他们对于园林的渴望,尽管这里不能与何园、个园相比,没有池塘,也没有高阁,算不得奢华,算不得排场。但内心深处的那朵花,还是要绽放的,就在这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下,展现它的风姿,吐露它的芳华,暗香清雅也好,冷艳娇媚也罢,让人走过这深深的庭院后,总能得到一份释怀。
仅隔一堵墙,一道月亮门,便是第三处小苑了,那里名叫小苑春深。
春天富有生机和朝气,这或许也是当年的主人,对于这个家族的一种深深的寄托和希冀吧。从春晖,到迎熙,再到春深,这个小苑完成了有近于哲学意味的思考,那是对于绵延两千年的古老思想的一次实践,寻找阳光,寻找春天,寻找万物勃发的奥妙,寻找财富生长和永聚的源泉。
春深的那个小苑里,有主人的书斋,能从那里的书桌前,抬眼便能看到这如画的景致,这该有多好,该有多美。书斋旁,还有静瑞馆,内中装点着金丝楠木的落地门罩,雕工精致,寓意经典,豪奢之象,富贵至极。
此间有的大富贵,你可能撒手?此间有的儿女情,你可能撒手?
03
那处叫做迎熙小苑的西北角,有一座浴室,室内有精美的花瓷砖铺地,当中卧着水磨石的浴缸,这都是汪家子弟从国外带来的,即便在民初那也算是新潮物件了。这也在无意间,表露了这个森严宅院的主人,对于新生活的向往与迷恋。
然而这个新潮浴室与门厅的隔断,依旧用的是旧式木雕的月亮门,那新式的浮想也似乎到了这里就嘎然止步了。有意思的是,那月亮门上的题刻,却道出了汪家人对于这处小苑深厚的寄情。
细观那月亮门的门额,篆刻着“花好月圆人寿”,旁边有跋记,大致是说,每到月圆之夜,汪氏兄弟欢聚于这处小苑内,行乐如李太白与诸兄弟春夜宴于桃花园。
李白的那篇《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李白的文章诗篇中,多有这样人生如梦的感慨,或许是他走过的路太多了,看过的风景太多了,经历的事太多了,路过的人太多了,因而更能深切地体会,天地为“万物之逆旅”,光阴为“百代之过客”,而他对抗时间的妙法,便是再古的古人所说的“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小苑的旧居中,有汪家家史的简介,从中若隐若现地感觉到,那些于月圆之夜行乐于此的兄弟们,对于小苑里美好生活的眷恋中,总伴随着一种厚重而挥之不去的隐忧。那隐忧或来源于祖上浩劫的宿命,或来源于扬州盐业的没落,那隐忧或更来源于更惨烈战事的迫近。
没有谁能离开时代的洪流,而独善其身的,即便是身处于这层层院落深锁的,春深之处。
从介绍中得知,汪竹铭的长子伯平,积劳成疾,35年因心脏病发而英年早逝;三子叔盈,在南京有皮货产业,37年南京被日军沦陷后,他驳停于那里准备运往上海的一轮船家底,被洗劫一空;四子季高,曾任中国银行扬州支行的行长,42年于上海租借,遭绑架并被枪杀;二子仲石最是年寿,但建国后小苑被没收充公,他理所当然地被认定为大地主而遭批斗,殁于文革期间。
站在时空之外,去看这一家族起伏的命运,总有些窃视轮回之感。这个小园子,在多少个月圆之夜里,凝结出的良辰美景,天伦乐事,红尘富贵,终也是敌不过“多情自古”的离别之伤。即便是对乾坤有所预见,意气风发的打造,真知灼见的坚守,又怎能凭着它来抵住时代洪流的波澜呢?
如此,在这又一个晨曦的时光里,在这空荡荡的院落中,也只能换来一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感叹罢了……罢了……罢了……
西路园是汪家女眷的居所,结构与东路相仿,有船厅和秋嫮轩,中间还可以穿行到中路的树德堂,那是一家人的正堂,是老太爷汪竹铭的处所,老爷子去世后,为长子伯平所居。
西路苑南边的尽头,接近大门的地方,便是那第四处小苑了,依旧回复到不显山不露水的守拙之中,它名字叫做可栖徲。
诗经有云,“衡门之下,可以栖徲;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其实是不过如此的一个小小愿望吧,然而真到了风云剧变之时,想留下,却也难。
《扬州慢》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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