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文学还是艺术作品,我喜欢船。
比如月,它常常寄托天涯游子凄苦彷徨的心灵;比如柳,作为依依别情之物,总能唤起一连串记忆,激起人们蕴含于心底的感情。
而船,可以是随波飘荡的一个竹筏,可以是任意东西的一叶扁舟,是流离于藕花深处的少女心,争渡惊了那静谧时光;让琵琶声从这里悠悠地飘过茫茫江面,听得人心旌摇曳;也让女子望眼欲穿,眼前过尽千帆唯不是那一个,于是肝肠寸断。
船有浪漫、有忧伤,承载着对理想那岸的追逐,也寄托着从此纵情山水的随性,实在是迷人至极。
一、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题目取自苏轼的《临江仙》 。
全词满怀悲戚,苏轼这个夜归人啊,原是借酒消愁。这该是多么深的惆怅,醒来无味,却需要醉里寻欢。无奈敲门不应,便只好和着家童的鼾声眺望远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部涌上心头,一个人的一生,我们的身躯,我们的意志有多少时日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呢?丝竹乱耳、案牍劳形,经营人生理想,却又每每徒劳无功。夜阑风静,思绪远飘。
如果到这里就结束,继续沉浸在感喟伤时中,那他绝不是我们所敬佩的苏轼。他笔锋一转,一切随他去吧,只愿驾驶一叶扁舟,消失在江海的尽头,整日以水为伴,消磨此生。这叶小舟,承载了他所有的浪漫情怀。
就是因为这些孤独与无奈,仅存的浪漫精神和理想主义才显得尤其可贵。
采铜说过:“理想主义的人,对理想的坚持胜于对利益的追逐。”我想是的。寥寥数语,借助小舟,就极尽浪漫地表达出他的生活理想。
二、
提起工匠精神,很多人可能首先想到日本德国,可是在我看来,我们国家千百年前就讲究“匠人之心,寄乎于手”。
初中课文《核舟记》,让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精致与典雅。
箬笠、小窗、雕栏、手卷、念珠、篆文依次缓缓飘出,读罢,这个核雕的形态便完整地在脑海中展现出来,光是看这些美好的细节就会沉迷一番。这就是匠人吧,王叔远在一粒小小的桃核上精雕细镂,人、景、器、事无所不备,栩栩如生,其技艺之精湛令人叹为观止。
大凡足够高深之技艺,都与魔法无异。不夸张,不卖弄,而是以生命本身在展示生命。
所有精工制作的物件,最珍贵最不能代替的,就只有一个词——人。人有情怀,有信念,有态度。所以,没有理所当然,就是要在所有变数可能之中,仍然要做到最好。
台湾音乐人李宗盛那篇《致匠心》的广告中流淌的“工匠精神”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那雕船之人,即是将情感寄寓在船上,寄寓在从他手里制作出的每一件器物里。
船,在这里有了“小而美,专又精”之神韵。
三、
中国古代的开放与包容程度,从船只就可以窥见。唐朝盛世,各国使节来往,远渡重洋便只能依靠船只,人们的理想不止囿于土地,想知道海的那边有什么,更想让普天下的人们都臣服于我泱泱大国的气度。
鉴真六渡日本,五次失败,几经绝境。临行前,弟子祥彦说:“彼国太远,性命难存,沧海淼漫,百无一至。”鉴真深知航海的危险、朝廷法律的威严,但依然说道:“是为法事也,何惜性命?诸人不去,我即去耳。”
同行之人不少死于船祸或者伤病,更多的经受不起艰苦时光的打磨,主动退出东渡的行列。只有鉴真笃定不移,百折不挠,直至双目失明,最终实现了毕生的宏愿。日本人民尊鉴真为“天平之甍”,意思是他的成就足以代表天平时代文化的屋脊。
侯孝贤曾说:“你往前走,越走越深,最终只剩你一个人。”这时候,他借助那船到达彼岸,也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在。这前路的山长水阔,如果你自己浮不起来,没有人会陪你远渡重洋。
觅渡、觅渡,渡河处?如果不能自渡,他人爱莫能助。木心说过:“人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后的返璞归真。”生活的新旧交界确实围城处处,只能努力自渡,乘桴浮于海,大道不行。
四、
记得《摆渡人》中有这样一句话:
十年太长,什么都会变。一辈子太短,一件事也有可能做不完,回忆永远站在背后,你无法抛弃,只能拥抱。
彼岸何在?意义何在?摆渡之人自己也不甚明了,他的任务仅仅是陪伴你走过这一段。在人生的岔路口,能遇到摆渡人是你的幸运,如若不能,这命运的船本就该由自己掌舵。
苏轼则认为天地之间本就瞬息变化,事物与我们又是没有穷尽的。变与不变,只在看问题角度不同。嵇康,竹林七贤中最杰出的人物,生不逢时,每次心情沉闷,总会驱车肆意驰骋,漫无目的,可是终点也没有在那里等他。每到穷途末路,总会下车哭泣一场。而苏轼呢?趁此良辰美景,驾一叶扁舟,将自己的有限生命融化在无限的大自然之中,洒脱之智,着实令人叹服。
每个人都有一艘船,载着我们在人生的海洋里飘荡前行。或许希望可以撑一叶扁舟,泛舟五湖,远离尘嚣,将余生寄于这江海大泽,恣意潇洒;但是最终只能选择卯足劲,在百舸千帆之中争渡,因为我们的船上承载的不只有自己,还有那些同我们一样负重前行的人。
这是羁绊,但也是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