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有男人像大山哥这么敬爱老婆的,尤其是作为一个事业单位年富力强的管理干部,那绝对是听老婆的话跟党走的优秀典范。
大山人如其名,长得眉眼方正,身材魁梧,走起路来大步流星,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在领导岗位上待久了,更习得一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将军风范。
可这气派搁家里却完全派不上用场。别看大山老婆成天一副歪歪唧唧,弱不禁风的模样,可不知怎的,在大山面前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效应,大山一到老婆大人跟前立刻变得低眉顺眼,语气温软,谨言慎行,仿佛他才是那个需要时时察言观色的小媳妇一般。
上回大山夫妻俩来我家做客小住,汽车后备箱一打开,好家伙,从被褥枕头电热毯,到小米蔬菜洗脚桶应有尽有,甚至还带来了专门熬中药的小锅子。
我笑话大山怎么整得像逃难似的,几天相处下来,才明白了他的用心良苦,全是为了遂老婆大人的意。
他那位老婆呀,特不耐受陌生环境,尤其离不开他,动辄焦虑万分,所以他要尽量为老婆创造熟悉的生活环境。
大山老婆失眠,每天吃了药也只能睡四五个钟头,眼睛一睁就感慨人生的虚妄,“一切都毫无意义”,她说。
“人人都是活在梦里呀,不然为啥我梦里被人追,还被捅了一刀,那感觉是那么鲜明,生生的疼呢,就在这儿,腰这儿”,她用一只手掌捂住右侧肋下,仿佛那里有个伤口。
“可是一醒来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你说,会不会我们都是生活在梦里,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大山从不去理会老婆的终极追问,他总能和颜悦色又轻而易举地转换频道,“别想那么多,啊,快别想啦,来吧,我们去烧点吃的。”
可是吃什么呢?大山老婆胃不好,尽管胃镜没有查出任何器质性毛病,但总是不定时地疼痛。生冷的不能吃,放凉的不能吃,没煮烂的不能吃。想给她烧些入味的菜品调调胃口吧,可人家信佛,不但不占荤腥,连基本的葱姜蒜都不能放。
可真难为大山哥了,他不信佛,但就能顺应老婆的要求一起吃素,还调侃说这么吃省事省心又养生。
就这样,大山哥夫妻俩的饭桌上始终就那几个老样本,不换花色不换口味,除去必须过油的菜,能水煮的尽量水煮。
我和豚哥哪受得了这番戒律,于是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就成了一桌上的两拨人,各做各菜,各吃各饭,互不干涉。
理论上是互不干涉,但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这色香味的流窜可由不得人。
我切鱼剁肉的时候,大山老婆就眉头紧蹙,一口一声“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她围着案台转悠,口中念念有词,“你杀的鱼,没准是你前世的爹妈,唉,罪过啊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在她的叨叨声中备菜,我经常有一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感觉,亏得自己不信来世,不然可不得担心会投胎个猪狗啥的。
我把鸡汤端上桌,盖子一掀,大山老婆立刻愁眉苦脸起来,“唉,我竟然还能闻到这肉香,哎呦,我这是修行太不到位了,这可怎么得了啊。”
她看我们大快朵颐吃得香喷喷,又忍不住劝诫:“你们哪,说了你们都不信!娑婆世界的本质就是苦,六道轮回跳不出苦海,就是个低等生命,一个个还把苦当做乐,活得就像大粪坑里的蛆一样……”
大山哥用胳膊肘轻轻戳了戳老婆,低声劝慰:“咱不说了,不说了啊,吃饭。”
吃完饭我嚷着去地下室看电影,大山老婆说她不看,拉着大山继续听她宣教佛法,任何娱乐项目在她心中都是增加业障,她要思考死后解脱的事儿。
当然她还要拯救老公,要拉动老公一起发愿忏悔,“不如我们把房子捐了吧”,她说,“学佛不是要囤积外财,內财是身体,其它的都是虚妄。”
“捐了房子,我们住哪里呀。”大山这回终于没有继续顺应老婆的话。
“人呐,必须把自己当下规划好了,下一世才不痛苦。”她继续说教,全然不顾旁人是否愿意听。
除了拜佛念经,大山老婆偶尔也向我诉苦:“你说人就是这样,一天天生活在痛苦当中,除了吃饭睡觉还是吃饭睡觉,多没意思啊!”
可是要向她展示或推荐有意思的生活,立刻会招致暴风雨般的诅咒。
这不由得令我揣测,她主动选择了某种寡淡的活法,拒绝感受世界的美好,好像任何的生命活力都令她恐惧而避之不及。
她跌落在佛法的绝对理念里,迷失在假想的极乐世界里,拒绝体验生命本身,把真正此在的生命看做敌人,用彼岸的生活向鲜活的生命复仇。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个人的内心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厌弃与憎恨,难道她体验不到爱吗?
一起生活了几天,由衷地佩服大山哥对于老婆大人的包容和耐心,某一天趁着他一个人时我忍不住问:“怎么你不信佛也跟着吃素,不烦腻么?”
他呵呵一笑:“这不是尽量减少矛盾摩擦嘛,一家人闹得鸡飞狗跳的多不好,现在上班时还有些自由空间。”
“那以后你退休了咋办?”
“你嫂子一心向佛,给她找一个庵好好修行呗。我么,就周游世界去喽。”
我听后默然不语,心中浮现一首歌名:『已是两条路上的人』。
早已不同频的人生,因着某种世俗理念,道德法规,硬是掰扯到一起,生活在表面的虚饰中。
不苦,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