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去进行一场救赎是有目的性的,那最先被救赎的人将是他自己,没有人不是为渴望心灵的自由而且有所思想,然而当你直面灵魂,那通往自由之路远比平庸之路更崎岖,路上的人们也并非胸心坦荡,更多时候是挣扎、彷徨、甚至悲观且因恐惧而面目狰狞的,又很难有足够勇气将这样的情绪表达出主观意识上的清晰!但不论如何,它将无时不刻的催发着你对生活继续向前的一种能量!
(一)
周末午后,人民公园的人工湖边站了一攒人,是几位平时跟着树荫挪动着打牌的大爷和大妈。一位大爷将拐杖顺着湖边伸进水里,嗷嗷呀呀地,好像招呼着什么,接着又哎呀哎呀地叹气。刘先生走近一看,原来大爷正救一只落水的小柯基,他想让狗子咬住他的拐棍,然后把狗救上来,可是这一招根本不奏效,身后的几位同伴也无计可施,只是跟着这位大爷嗷嗷呀呀,然后又哎呀哎呀地干着急。看上去狗子已经挣扎很久,四肢僵硬地在水里蠕动,始终无法从绿色的湖水里找到一个支点,狗子满面惊恐,根本没有咬住拐棍的意识,只凭本能挣扎,终于沉了下去,岸上大爷大妈们满面着急,却也束手无策了。来往经过这里的有年轻人,已经不再驻足,只把目光盯着狗子挣扎过的湖面,走过去后,转身看路时再把目光拉回去。这不是一只流浪狗,脖子里戴着颈圈,狗主人显然不在附近,不然就会有人声嘶力竭地求救。
刘先生走到湖边时,岸旁这几位佝偻着身子脸上爬满老年斑的大爷大妈们见狗子消失在绿色的湖水中,都啧啧惋惜,可惜这么一条机灵的狗子了!突然,沉下去的狗子又一头挣脱出水面,发着吱吱的惨鸣,继续蠕动四肢,比之前更缓慢、更无力了,只露着一个鼻尖,拼命呼吸着人间的空气,眼看着狗子很快就会再沉下去,它的四肢只是本能蠕动状,做着最后的挣扎。刘先生见状,直接翻过护栏,就要下水救狗,岸上大爷大妈们急忙劝止,可不敢,可不敢,这湖岸太陡,站不住人,小心掉下去。果然护栏里侧只能容刘先生半只脚横着踩上去,下面几乎是垂直的立坡,水面距离岸面一米有余,如果不下水,就够不着。
狗子再次沉下去,又慢慢浮上来,已经奄奄一息……它的眼睛里已经由惊恐变成了绝望,那是一种生命最后一刻的迷惘,那是一种挣扎无果后全然无力的迷惘,是一种即将告别于所有痛苦和挣扎的迷惘,只需生命的意识停息的时刻,一个世界从此消失。刘先生想,最多湿一套衣服,于是随手将手机和皮夹递给一个陌生人,转身就要跳下去!就在这时,一只很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刘先生回头看,是一个皮肤黑黑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瘦瘦的,却非常有力量,手腕里侧纹了一个像科幻电影里异族暗号的小图案,是一个六角形,蓝外框朱砂红心。很快,四五个年轻人连成一条救援的“索”,刘先生侧倾身体,一只手伸进湖面,一把抓住狗脖子上的颈圈,将狗子拉了上来。岸上的大爷大妈们见此情景都从紧张中呼出一口轻松的气。狗子摊在湖边的草坪上张大嘴巴拼命喘息,抖擞成一团,一位大爷说,没事了,这猫狗动物命大,有口气就能活过来。果然,几分钟后,小柯基就站了起来,做了几个烘干全身的抖水动作,将刚刚裹着它那如巫婆的诅咒般的湖水抖成一颗颗簌簌飞落的小水珠,狗子歪歪扭扭走了几步又爬在了草坪上,吐着舌头,急促地呼吸着,一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样子,生怕再呼吸不到这人间的气息。
活过来了,人群中一位大妈说。
是品相很纯的一只柯基犬,从体型上看去刚刚成年,这时人们开始议论狗主人哪去了?“没人要我就带回去养,这小短腿的狗子看着着实让人喜爱爱。”一位年轻一点的大妈说。“那不合适,估计主家就在附近,只是一时走丢了。”另一位大妈露着干干的上牙床表示那位相对年轻的大妈不能将狗领走。
刘先生俯身蹲下,抬手摸了摸这只死里逃生的小脑袋,结果这家伙满面敌意一回头,一口咬住刘先生的手掌不放,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呼啸声,鲜血瞬间顺着狗子的牙齿滴进草丛,最初拿拐杖救狗的那大爷见状,举起拐杖直接就乎了下来,却被刘先生另一只胳膊挡住,他说,一棒乎下去,刚刚救它就没必要了。可狗子却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身体依然在惊恐中颤抖着,嘴唇向上一咧一咧的,对人群发着警告。拿拐杖的大爷说,这毕竟是个畜生,他并不懂得你救了他的命。一边说一边将拐棍顺着被狗子咬住手掌分缝隙间插了进去,准备撬开狗嘴。狗子始终不松口,继续发着呼吱呼吱地警告声。
这时,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妇女绷着一身暗绿色的旗袍,一边冲人群疾步飘来,一边哭骂着,哎呦,我的儿子呦!她刚巧看到大爷在拿拐棍撬狗嘴巴。一下子恼怒起来,“你们这些疯子啊!我的儿子呀!”呜呜呜……女人的眼泪淌满她愤怒的涂着厚厚脂粉的脸。她几乎直接扑倒在狗子旁边,狗子看到了主人,才知道自己得救了,于是一松口溜进了蓝色的旗袍里,它那惊恐的眼神也瞬间变成委屈的泪眼汪汪。这位给狗子称为妈妈的女人抱着她的儿子,吱唔,吱唔,母子两哭诉着失而复得,哭诉着差一点阴阳两隔之后的心有余悸,狗子在妈的怀抱里变得神色温柔起来。狗子和他的主人完全没有看见顺着刘先生手掌不停滴落的血液。
刘先生的手掌滴血不止。
“你现在得带着这个后生去医院打狂犬疫苗”,那位持拐杖的大爷很不耐烦地提醒狗子的妈妈。那妈妈一听这话,立马止住哭腔,反唇抨来一句“啊!你们是人,它是只狗,你们不招惹它,它这么一个小不点,怎么会咬人?啊?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虐待我的儿子,我还没算账,倒想先讹人?啊?”狗子妈妈根本一副油盐不进的状态。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小伙子救了你的狗,你的狗还咬伤人,你不知事情真相,倒在这里嚷嚷起来!你怎么不懂讲道理?”那位露着干干的上牙床的大妈再次讲起公道话。
“我不讲道理!倒成了我不讲道理,好好好,你们谁也别走,我这就报警”。她一边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一边和自己低声骨叨着,现在的人,人心都坏透了,光天化日下,虐待我儿子,还要讹人,咬死你们才好呢,这人还有人性吗?啊?……狗子妈妈情绪失控,不由分说,叽叽喳喳地边骂边哭边报警。
大妈一下子怒了,朝着狗子妈妈嚷嚷起来“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乱咬一气,不适好歹,报警就报警,遛狗不栓绳,还都是你的委屈……”
两个看上去早已不再年轻女人吵成一团乱麻!
这时,大爷对刘先生说,小伙子,公园对面就是人民医院,你这伤口出血了,快去打疫苗,这事不能马虎。刘先生也插不上嘴来解释事情经过,于是去往医院。
(二)
护士给刘先生紧急处理了伤口,他来到收费窗口时才发现,刚刚救狗时候把皮夹和手机递给了一个陌生人,他几乎没有看到对方是男是女,只有一点映像,那人戴着蓝色的医用口罩,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戴口罩。这可是个麻烦事儿,证件,卡片,手机,现金,通通没有。这时,他的一位高中同学刚好从急救室出来,打过招呼后,帮他解决了当即情况。
刘先生注射完狂犬疫苗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初夜,初生的霓虹从楼顶一道道流淌到街心,艳丽地映在黄昏暗淡的余辉里。出了医院大门,迎上了刚才那几位大爷大妈和那位绷着旗袍的女人,看样子女人知道了事情的具体经过,满面惭愧,焉着个脑袋早已经没了刚才的趾高气昂,上前对刘先生说“哎呀!小伙子呀,你看,刚刚我太着急了,实在是很抱歉……”女人表达歉意时,脸上的粉脂间松动出几道温柔的浅皱纹。“对了,”女人继续切切地问道,“你的伤口怎么样,疫苗打过了吗?多少钱,我这就转给你。”刘先生说,“不碍事,疫苗已经打过了,钱你先不用给我转了。”这时,女人又坚定了起来,从包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和一张名片,坚持要刘先生收下。刘先生说,“钱先不要了,一两周后如果安全就没事,如果有事我打电话给你,不过,如果有事也可能没有必要打你电话了。”刘先生半开玩笑的说。女人连连说是,一脸歉疚的神色又比刚才多了几分动人的温柔,禁自对着怀里的小柯基轻声叨叨着,妈妈错怪了救了你生命的人……!
槐树的浓荫间漏出医院门头上写着“急救”二子的LED牌子上的那个救字,在夜色中渗着殷红。
回家路上,刘先生一路看街景,一路想把手机和皮夹递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汽车和电瓶车打着黄的白的前照灯一辆辆从他身后赶来超过他,又朝他前面走远,走进夜的深处。在第三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发现他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大约高中学生光景的女孩低头看手机,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在大街上,这并不奇怪,可他发现这已经是第三个红绿灯路口,在第一个路口时他就发现了她在他身后,并在他往前走时这女孩也往前走,他一停,她也停下来。女孩修长的牛仔裤挖了几个大洞,上身是一件宽松的白半袖,刚好搭在肩上的短发最外面一层漂了金黄色。过了这个红绿灯转进单行道再进一个巷子就到了小区门口,刘先生再回头看时,却看不见那女孩了。只是顺路而已吧,他想。
漫漫长夜!七月的暑意在夜里也照旧浓稠,人不免觉得心浮意燥。刘先生从冰箱取出一瓶可乐,坐在沙发上,捧着电脑修稿,屋子里只有他一只手按摸键盘的低响和可乐罐壁上的小气泡不时碎裂隐约发出滋滋的声音。枯燥的工作稿件在电脑屏幕上被拉下来又被推上去,不觉间催生出一种不可抗拒的睡意,可乐的提神效果已经微不足道。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合上了电脑。
这时门铃响了,夜里十点钟,他在这个点没有访客。于是没做理会,准备睡觉。然而没隔一分钟门铃再次响起,刘先生赤脚走到门口将一只眼睛贴在猫眼上,打算看看这位深夜访客将是何方神圣!这一看,瞬间惊得他后脑勺的头发竖了起来,猫眼里白衣女子,低着头,算不上长发,齐肩短发,遮面成帘,在楼道微微发亮的声控灯灯光下一动不动。刘先生被唬的倒吸凉气,瞬间清醒,恼怒地喊了一声,大半夜搞什么恶作剧。
刘先生僵在原地,久久的寂静,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无非是无聊的小孩而已,刘先生准备转回卧室。
请问,是刘**先生家吗?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女孩轻飘飘的声音。
“哦!你是?”刘先生平复呼吸后问对方何事。
……
原来,在白天救狗子时候,刘先生随手就把皮夹和手机递给了这个女孩。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刘先生打开了门问。
“噢,皮夹里有您的证件,上面有地址。”女孩略带天生沙哑的嗓音回答。刘先生观察着女孩的着装与发型,忽然发现这正是刚刚在过红绿灯时候一直跟着他的那个女孩。
“噢,我叫小文,原来我们是邻居,我住隔壁单元。”女孩介绍了自己,又看到了刘先生裹着纱布的手问道,“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口。谢谢你,小姑娘。我正愁着补办证件卡片的事情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小文介绍了自己在市第三中学读高中二年级。告别时她对刘先生说,“大叔,你开门一瞬间像极了里昂(里昂,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男主角)。”刘先生笑着回答,“别说,你的发型还真有点像玛蒂达。”
“晚安!大叔!”小文很礼貌的道别离开。
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人心情愉悦,刚刚小文说他开门瞬间像极了里昂,让刘先生颇觉感慨,00后的孩子也会看《这个杀手不太冷》这样的老电影,别说,这女孩大大的眼睛和所表现出的超过实龄的大方神态确实有点像玛蒂达,或许00后这一代人都这样早熟。她的年轻,礼貌,大方,甚至有些萌动的知性,给这位经常在深夜里苦于失眠而难遏冥思的八零后大叔一剂清爽。让他震惊的是,小文刚刚谈到关于这部电影时,她是这样理解的,这并不是一部爱情电影,电影表达了一个救赎的题材,里昂开门的一个动作救了玛蒂达。刘先生表示,因此开始的是一段爱情的故事。小文却说,那不是爱情,那是一个极度恐惧的人和一个极度孤独的人之间的相互救赎,然而最后却失败了,电影都是这样,将悲伤演得更加悲伤。刘先生被这位只在读高中二年级的女孩的话所震惊,她竟然有如此见地,甚至一时间自己的三观跟着女孩颤动了一下。小文笑嘻嘻地继续说,比如,大叔今天在湖边看到落水的狗子,如果当时公园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可能就不会去救它,你不怕独自溺水吗?回想起刚刚小文最后这一句问话,刘先生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午后阴天的公园里只有他独自一人度步在幽绿的湖边,湖面上漂浮着一只被湖水灌涨肚皮的死狗!的确,他的举动并非全部是因被狗子的求生欲所触发,还有那些老者们面对事情的无能为力,还有那些年轻人茫然的匆匆走过的漠不关心,也有他自己心里藏着的对生命的悲悯!一个生命的消失是自然现象,而救赎却是能超越生命消失的生命所固有的本意啊!
人间,人间,你有太多美好,都从悲伤的尘埃里绽放。
小文走后,刘先生再次回到床上,刚才的困顿已烟消云散,窗帘缝隙里透进来一抹羞涩的玄月之光。被狗子咬过的地方发着隐隐微痛,他点了一只烟,慕地想起刚刚小文给他递皮夹时,手腕处有一个很小的纹身,和白天救狗子时候拽着他胳膊那个年轻人手腕处的纹身一模一样。应该是一对儿小情侣?刘先生想。
他抽着烟,打开手机,微信里多了一个新的好友,里面有一串留言:大叔,你是一个好人,你拯救了一条生命,好人好运!
小文:无意按开你的手机,居然没有密码锁,于是加了好友,不介意吧!
小文:我看了你的证件,比我爸年龄小几岁,所以叫你大叔,你证件照蛮帅,嘻嘻!
最后一条信息是一个小表情,一杯啤酒。
刘先生回复了一句:谢谢你,你今天帮了我一个大忙。
(三)
夜到深处,玄月当空,伤口隐隐做疼,睡意竟全无,失眠已成定局,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刘先生服了一片司南挫铜,几分钟后,他的鼻息声轻起。
一层薄薄的乌云偷偷地吞没玄月,夜空成了一壳子均匀的暗灰色,夜空下的那条商业街上,人们渡着缓缓的步子,街两旁的门市头顶的招牌看上去都灰灰烊烊,宛如一卷灰白水墨。刘先生从公共卫生间出来站在洗手池边洗手,他忽然觉得水龙头里出来的水声格外刺耳,那声音简直要刺穿耳膜,直入心脑,他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拍下水龙头,可相邻的一个水龙头又开始流水,卫生间天花板的缝隙间也在流水,水声都朝着他的耳朵里钻进来,他突然觉得双腿痉挛难以站立,当场席地卧倒,身体不受控制的缩成一团不停地打着冷颤。从卫生间里出出进进的人对他却视若无睹,他想喊救命,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嗷嗷嗷的声音。他极度恐惧,逐渐地,那种恐惧感也模糊了,他虚弱到意识渐薄 ,生命将要消失的时候,生命本身的恐惧远大于它所感受到的痛苦!就在这时,小文和那个白天拉了他一把的年轻男子挽着手齐步向他走来。
120的警鸣声如同灰暗的深空里一只孤独的乌鸦的叹息。护士拿着检查单急匆匆地跑过来,对小文和年轻男子说,是急性的狂犬病发作。
呼吸机,除颤仪,他感觉到无数条橡胶线在他身体上盘绕,一位从头到脚都是豆绿色的大夫在他胸口按压,一边喊道肾上腺素25毫克……准备电击……肾上腺素100毫克……人们声音,监护仪的声音,小文嘴里如同扩音器般大叔……大叔的声音混成一种耳鸣,嗡嗡嗡……嗡……不一会儿,整个世界失声了。他的瞳孔里看到人们急匆匆的手脚,挂在脸上的汗珠,被汗珠敷着的凝重的神情,渐渐模糊,渐渐模糊……模糊成一道微黄的光。这道黄光里迅速闪现着一些曾经的影像,有母亲蹒跚的背影,有小时候他在骄阳下戏水的场景,有他初恋女友在风中曳曳的长发,还有那位绷着一身墨绿色旗袍的女人,小文腕间的纹身……这一切都是那样的柔和,如同某种流淌的液体,蜿蜿蜒蜒地扩散开来,然后升腾消失,他最后一次的思维意识对自己的表述是,哦,我要死了。
可是,我为什么还有的意识,且这意识正在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刘先生惊讶地感觉到自己浮在空中,他可以瞬间到达他想去的任何地方,有一刻他踩着一片薄薄的半透明的云在深空游荡,又有一刻他踮着脚尖很平稳地站在一片叶子上,他感受到自由的漂浮,原来是没有目的的。此刻他来到了一扇白色的门前,他不需推门转念便进入门的里面,四面白墙,中间是医院用的那种四脚装着小轮子的病床,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就躺在上面,被一张毫不违和的白布从头到脚盖着,他簌簌地哭了,原来这就是死亡。
人间啊,如果你不够温柔,那么就让我再来感受你的不够温柔,原来死亡后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转身出来,在医院走廊里向来来往往的人用各种方式表达着他的意识,却没有一个人能回应他,他的亲人们陷入悲绝之痛里,他的朋友们面色凝重,他想告诉他们,他能感受到这一切,他们却丝毫不能感受到他努力传达着的意识或者手势。这就是死亡,我已经死了。
他回到在太平房里对着被盖在白布下的自己无声地落泪。这时太平房的门开了,进来一位穿一身洁白的护士服的年轻女子,她戴着蓝色的医用口罩,齐肩的短发上面漂着一层金色,这让刘先生觉得似曾相识,女子抬头看时,刚好与他对视,她好像看到了他,双手将盖在他身体上的白布轻轻撩起……刘先生脱离身体的意识对女子说,“你是小文?”
“对,是我。”小文摘下了口罩。“等等,等等,”刘先生欣喜若狂,“你能听到我说话?你能感受到我的意识?”
“是的,大叔!”小文微笑着,用她天然沙哑的嗓音回答。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上学吗?怎么做起了护士?”
“不是的,大叔,我是尸体美容师。”
“不,不,我没有死,你看,你在和我交流,我们正在谈话,对不对?”
“可是,大叔,和我说话的是你的意识,你看,这是你的身体,活着的人怎么可能脱离自己的身体单凭意识和人交流,又怎么独立存在于自己的身体之外呢?”
刘先生看了看白布下面,那身体果然是自己,但他依然不能理解,他始终不能找到那种清晰的感觉,继续问小文,“可是人死了是没有意识的呀,就算有,活着的人也是感受不到的呀!你怎么能听到我说话呢?不,不,我解释不了,但我肯定我自己还活着!”说着,他纵身一跃,跳进了自己的身体。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每一个部位都是冰凉的,僵硬的,他想用意志让自己动一动,哪怕手指微微往回勾一下,可是根本做不到。
小文笑着说,“你真的已经死了,来吧大叔,我帮你剪掉手上的纱布,化掉你手上的伤口吧!”小文一边剪开包扎刘先生手掌的纱布,一边继续对他说道,“大叔,你救赎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却因对世界充满恐惧而夺走了你的生命!你只是救了它,却没有救活它!于是你失败了,最后搭进去的是你来不及告别太多遗憾的短促的半生!人都想平静地活着,不去顾虑那鸿蒙里的来来往往,而又都在这其中挣扎致死,如亿万年前掉入松脂间的飞虫,你看到的并不是我,而是你的意念所期望的一种寄托,一种无望之后遇见一个你认为她站在全新起点年轻的异性的生命,我只是你想把自认为美好的世界托付其上的一种关于希望的模糊的臆想,不信你再看,你还能看见我吗?”
果然他发现太平间里并没有小文,然后刚刚小文那一句“你只是救了它,却没能救活它!”你只是救了它……这声音不断回响在四面白墙间,房间里只有他冰凉的身体,此刻他的意识却不能腾出身体里了,他感觉自己被某种东西死死地卡住,有一股力量推了他一把,一转瞬他躺在了火葬场的焚化炉前面,炉口缓缓打开,嘀……嘀……嘀……的声音伴着他的尸体慢慢向炉口推进,越近那嘀嘀声越快,他感觉到头顶已经被烤热,他感觉到自己在流汗,那滴滴滴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几乎成了一条线……不!他忽然发现他有知觉了,他能感受到热,他能流汗,他一骨碌坐了起来,竭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句,快停下来!我没有死!快停下来!
嘀嘀嘀……滴滴滴,闹钟应该响了很久,刘先生被自己一个挣扎的手势划醒了,坐在床上,出了一身汗,窗帘缝隙里透进一道阳光刚好烤着他的脑门,已经是上午九点半。原来是个梦!如此逼真的一个梦。
他点了一支烟,按掉了闹钟,拿起手机拨通了客户的电话。
(四)
一个月后的某个周末午后,暴晒了一个中午的城市街巷尽头转眼腾起滚滚浓云,疾风骤雨,打得巷子里的行人还来不及周身,烫脚的巷子已经变成一条湍急的洪流。刘先生尴尬地坐在奶茶店靠窗户的软椅间手足无措,他几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这里的顾客看上去几乎都是00后或者95后。窗户外安装的遮阳棚下有两位没有带雨伞胳膊里挎着菜篮的家庭主妇在避雨,不时朝着回家的方向眺望。
一股浓于一股的雨把奶茶店窗外的街巷打得如在海浪中悠悠漾漾的木舟。孩子们都面对面坐着,却少有交谈,只是各自都专注地看着手机。
坐在他对面的小文却叽叽喳喳地探索着一位至今单身的长辈的往事,她似乎对80年代中国农村的生活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她几乎觉得那只是一种传说,这传说让她着迷,刘先生尽量用只有小文能听到的低语对小文讲着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穿什么样的衣服,留什么样的发型,玩什么样的游戏,对将来怀有怎样的理想,而今的生活却是那时候他所没有想象到的状态。奶茶店音响里低低的民谣如蜡笔画中抖动着的彩虹。
刘先生无意间提起那个和小文有一样形状纹在腕间的六角形的年轻男子时,小文茫然地表示,她没有映像,她还没有见过和她有同样纹身的人。或许是巧合,可能只是那人纹身时和她选择了同一种图案而已。
告别时,小文递给刘先生一个魔方说,“这个,对失眠很有效。”
“这个能解决失眠?你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孩。”刘先生呵呵一笑,觉得涨了见识。
这天夜里零点时分,刘先生终于拼好小文送她的魔方,此时果然是睡意懵懵,他随手将魔方放在床头桌上,魔方白色的一面刚好对着他,他突然发现在魔方白色的一面隐约有一个六角形的图案,六角形中间是一点朱砂红色!于是又惊奇地伸手拿起魔方,白色对着的另一面是红色,上面写着几个黑色的小字:你只是救了它,却没能救活它!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双手猛地一甩,将魔方甩进了墙角黑色的垃圾桶里!
(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