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沿着隐藏在枯枝丛中的小径,踏着半融的积雪向正堂行着,若离心中烦乱不堪。
有些生疏,有些疑虑,有些不安,亦有些恐惧。
......恐惧那个以莲妃娘娘做靠山,兴许还与大哥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殷氏.......恐惧那个毫无地位基础却能在一夜之间变为王姬的小令氏......恐惧那个处处谣传着因了自己而至今未被册封世子的孩子.......
不知此时他们在想什么,不知他们将如何看待这场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婚配,不知他们将如何应对 .......
她不知自己为何偏偏将这一切视若负担、视若仇敌,为何丝毫不愿接近探寻,丝毫不敢交付信任......
只因一切都太陌生.......
的确,初入宫时的那个怀疑着一切、鄙夷着一切,警惕、敏感的若离回来了。
她不知如今为何要去见陌生的他们.......
自己本无意招惹,本可远远避过,更无意伤害谁........甚至至今都不愿与王府、与徐振、与他们扯上一丝一毫的联系.......可如今却偏偏为何?!偏偏为何出不得府?!偏偏为何一步步做着新妇应尽的职责在这王府越陷越深?!
终究是自欺了......
新婚洞房未行该事,尽只遥遥远望.......自己至今仍不是他的人.......这几许晦涩的争辩——且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凭着一股虚妄无根的执念信着罢了......
可还会有谁相信呢.......?
即使信了,又还会有谁关心在意,甚至不顾后果地致力争辩一番呢?
还会有谁如自己一般,冥冥中暗自信着这一切并不真实,信着王府并不是自己的终身归所,信着只要保持该有的距离便可重获那份独立......
甚至信着未来抑或另有转机……
她想要证明什么,证明这一切与己无关,证明自己实被冤屈至此........
但现实告诉她........
毫无意义。
她想要安下心来按部就班,就此认命,可冥冥中,内心深处偏偏信着那虚妄的幻觉——那自己也不尽清晰是什么,却只不断搅扰着心神的一丝莫名希冀。
不知是什么让自己萌生了这份希冀.......
并如此莫名而执着地信着.......坚持着.........
抓住了便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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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这份莫名而来的希冀打败了,她不想和他们任何人牵扯过多,更不想去见什么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宁可让他们跪等再久失了礼数,甚至事情闹大了惹父皇责罚,也不能受了他们敬的茶坐实了“王妃”的名号。
“我们.......”
“回去吧......”
她有些犹豫,恍惚间渐渐停了步,却正是转角叉口,一方至青庐,一方至正堂。
后面丝琴犹豫再三,还是不由得开了口:
“恕奴婢逾越,奴婢知道王妃想什么。”
丝琴徐徐走上前,仍惶恐着,声音轻柔甘美,倒如泠咚山泉,教人听了反生出些许惬意遐思。
“王妃下嫁,心中自是一千个不甘一万个不愿,但这洞房花烛已过,带血的帕子也一并呈了老夫人......无论昨夜房中事实如何,现时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了,也不差敬茶这一件!.......”
“恕奴婢多嘴,昨夜的事儿......” 她刻意贴近了若离,“王爷调来的尽是些信得过的,不会外传的!既无外传,王妃自个儿守着这贞洁又有何用?”
“那英氏便似个多嘴的!” 若离争辩。
早晨的气还未消,也不尊她一声麽麽。
“她且等着攀着王妃的势,让二房三房受气呢!自然不会去嚼这种舌根!” 俨然依稀明镜儿似的妙人儿,心里透亮,她倒是看的明,若离也无了话。
见若离虽不悦,却默默垂下眼帘低头不语,像是默认了,丝琴便续言:
“王妃今儿若不去,便是明着下了王爷脸面.......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王妃倒不如且行且看着,他时在王爷那儿也有回旋的余地......毕竟.......” 她再次凑近若离,以更轻的声音虚语:
“昨日王爷碰不得王妃且是敬着新妇,但如今王妃名分上已是了,来日若再想守什么贞提什么条洁的,就不得不配合着王爷把这戏演完!总不能让人挑了错处捏着把柄不是?.......”
“你威胁我?!” 若离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还未听她说完便一声喝断。
“奴婢不敢。” 丝琴方才还一副精明灵动的模样,正说到兴头上,被若离一喝,整个身体震了一下忙低下头去忽闪着游弋的眼神躲避着。
瞧她这副模样,倒是可爱极了,若离不禁勾了勾嘴角,心情也好了不少。
“天冷的厉害,予我披上罢。正巧遮了这惹眼的红,才好见人。” 想着方才在门口不该当着众人把气撒在丝琴身上,以致到现在她还仍怕着,若离便主动予她示好。
丝琴见若离听进去了她的话,自然不再计较什么,忙给若离披了洁白的狐皮裘衣,系了系带,倒恰恰遮住了一身彤红的嫁衣,只露着下摆窄窄的镶金朱穗边儿,不甚瞧倒不显眼。
“这些......将军告诉你的?” 若离整理着裘风边沿柔软细腻的绒毛问道。
“莫非......王妃不是嫌怨这个?”见若离主动示好,丝琴说话也胆大了些。
可若离本想问的是“演戏”如何解,又恐徐振坚持迎娶自己暗藏着其他目的,但被丝琴这么一误解倒真不知怎么答了。
“下嫁 ”?......自己自然不是嫌怨这个,但是徐振与她这样说,明摆着不愿让下人知道这桩婚姻其中的曲折真相。但正如丝琴说的,自己若想在今后的时日里求得回旋余地来自保,现在——至少在摸清楚他的心意之前——不宜逆着他行事。而这其中的事,也自不能同丝琴深讲。
“我.......”
她想着“下嫁”之解,又忽而念起自己回来所为何人.......既他是主将,徐振为副将.......
“差不多吧!”
她不自然地抽动嘴角尴尬笑笑,慌乱中立时转身择了去正堂的路。却是始终游弋着眼神忐忑着心神........
不知自己在躲什么........不知为何平白扰起一阵恍惚不安.......
经了这么多事,一切都应当过去了.....
明明忘了,忘干净了......不再想了,不在念了......
怎么倏然间.........
又想起了?
还徒惹了一阵久久未平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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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跟着,见若离久久不语,不知是自己哪句话惹了王妃不快,知道她方嫁过来容易想这想那心神不安,丝琴便刻意寻着话分散她的注意:
“其实.......王爷.......还是很念着王妃的。”
“这狐皮裘!是王爷年少时狩猎亲自打下的!也因了那日才得陛下赏识改了命运.......到今日即便宫里都很难再见这么大的整张狐子了!王爷直说着纪念意义非凡,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呢!现下倒二话不说给王妃披了去!”
“还有!今早......是奴婢给王爷包扎的......” 她赶上几步,毕恭毕敬颔着首,却乜斜着窥探若离的反应。
“王爷什么都没说,只令收了杯盏,禁令外传,逢人问起便说息烛时台刺所伤......”
“这前后.......也只奴婢一人进去。”
见若离不语,她又补充一句:
“只是那许多血水......看着便叫人发寒!”
若离能想象到那场景,却莫名嫌怨着:他宁可硬撑着熬过洞房一晚,也不除了重锁唤人来包扎.........倒真是把戏做得十分足了!
自作自受罢了!
“你......原是他房里的吧?” 若离避开了正面回答她。
她亦不知自己在避什么......本隐隐感受到了他的关怀,却莫名避着不愿承认。
丝琴仍存敬畏,又担心若离多想,遂垂下头,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怪不得什么都听他的!” 若离瞧着她的样子顿觉好笑,刻意撇撇嘴。丝琴也挠着后脑不好意思地笑笑.......原来,王妃本不在意,反倒是自己多心了......
“不过.......你既来了我这儿,今后就不能尽听他的。.......我这儿自有个机会,思详细了再选!.......你若不选我,我也不会强留你......但你要知道,正如你看到的,我们且要打上一段时间呢!” 若离故意扯着话吓唬她,却也实实在在明示了她自己与徐振之间难解的怨。
不过话说回来,昨晚这种头破血流的事——他若再行强迫——自己也不保证有没有下次!
“de......打?” 丝琴果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懵状愣在那里半晌。
“不过放心!我和你家王爷......”
“不会是‘冤家’!” 若离故意朝她调皮地侧目笑笑,说“冤家”二字时刻意提高了嗓音,嘲笑她方才毫不恰当的比喻“冤家宜解不宜结”。
“王妃~!”丝琴见被抓了错处,立时羞怯起来,变着声调撒起娇来。
“哎对了,你们王爷......”
“与五公主......可常往来?”
若离忽想起昨晚徐振的那般热情。
她不知道昨日他是否早已在半透明的盖头外看到了什么并知道了什么!
......毕竟,只有他离得最近......
不知在听到自己声音之后,那惊异与狂喜乃至倾情之所向、那一方假面之所牵究竟何人!
......是自己还是枫若青......
不知那红遮落下的刹那,那震惊......究竟是为着这人非心中所念,还是忽知彼不愿,只因几颗泪珠搅扰了心神.......
但她希望他所等之人是五姐!希望那震惊是因自己本非五姐!.......否则......如若他早便知晓了盖头下是谁,那仍记忆犹新的惊异的神情.......便是他为赎罪佯作的戏码!
可这罪......这明知是自己,明知初次见面还做出此等逾越之举的罪......这明明早已料到还装出天雷之惊的嘴脸,欺骗着别人欺骗着自己以安慰内心的罪.......这佯作不知大放厥词迎着五公主的罪......又如何赎得尽?!
她想探查,想问他!可却再不敢问......
她怕......
怕他太诚实.....
怕听到自己不愿听的答案,被迫相信自己不愿相信的事!
怕........
...
“据奴婢所知,并无任何往来。” 忽听到丝琴的话,若离才倏然间回过神来。
然而.....
这并不是想听的答案。
“王妃别多心了,王爷少与后宫走动的!”
“不过......王妃怎忽说起五公主了?” 丝琴并不知其中原委,有些摸不着头脑。
眼看到了正堂,若离转头莞尔一笑:
“没什么。”
说完便自行入去,再未言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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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琴望着那一抹洁白的背影愈渐远去,回忆着方才的话,若有所思。
王妃那一声声不经意的“‘你们’王爷”.......
自己听来尚且别扭,
却不知他日.....
还会伤人几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