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风华下飞机并没有乘坐计程车回家,而是跳上了一辆巴士,他觉得这样更加的安全,在匆忙的工作中他很久没有这样惬意地欣赏自己熟悉的地方了,如同旧有多年不曾拜访。
这次从汕头赶回来就是为了该死的离婚。
怎么会离婚?这也是风华一直思索的事情,离婚的步骤在三年前就开始了,到今天,还没有离婚。他似乎在恨他的妻子梁圆,但是没有底气。车窗外渐渐下着雨,空气立马潮湿起来,脸颊就贴在玻璃上,看行色匆匆的路人,当他看到一个白发老人在雨中蹒跚时,心里一阵为难,俨然就是爸爸在雨中。
出去工作快满近十年,爸爸的头发渐渐没有了一点青丝,身体更加的柔弱,他是个固执的老头子,固执到今天的每一步都可以归咎于他。可是风华没有这个勇气。
老妈在家门口接他,撑着伞在雨中翘首企盼。管风华下了巴士后就冒雨冲回家,在泥泞的小道他都觉得是亲近,在工作中多少的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这是回家的步伐。
皮鞋全部都湿透了,给儿子买的玩具包装业不成形了。跟他一起冒雨的不只是对故乡的眷恋,还有一股子怨气。在一个拐弯处他不想减速,竟然滑到了,一屁股做在路旁的草堆里,幸好是草堆。他仰脸看着落下的雨水,打在脸上,泪水也冒了出来。
自己是个失败者,成了家,却没有家。妻子已经不在身边多年,却迟迟拖延不离婚,儿子也不大认识自己了,在电话中只是在应付地叫自己爸爸,可是自己却没有尽一点爸爸的义务。每次公休回家都会揍儿子好几顿,他不知道管教儿子的方法,但是他着急,六岁多的孩子在幼稚园里经常打小朋友。更无奈的是爷爷奶奶觉得欺负别人可以,自己不吃亏就好了,他多少次在工作中走神,发誓要把孩子自己带,可是这是个庞大的任务,自己忙开了三餐不稳,起居不定,又每每将自己的想法作罢了。
看见老妈在门口迎接自己,他立即钻到伞下,额头还碰到了伞,老母亲矮了很多,自己仿佛是突然才感觉到一样。他接过伞,把玩具塞给老妈,自己另一只手搀扶她。
不大的出租屋里正中还是一张饭桌,不算丰盛的饭菜洋溢着熟悉的味道,看见儿子进门,老爸也停下手中的摇扇,呼喊正在打游戏的孙子吃饭。
嘉宝快看你爸爸回来,老爷子的声音洪亮,别玩游戏了,快快。
孩子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落汤鸡”,没有半点温度地又继续玩自己的游戏。嘴里还跟着游戏的节奏念念有词。
爷爷拽了一下孙子,嘉宝,要听话呀,你不是天天吵着要见爸爸嘛。
风华看见眼前的一幕也有些心凉,算了,自己都习惯了,强颜欢笑地说,嘉宝,爸爸给你买了玩具呢,来看看是什么好东西。说着自己开始拆包装,老妈去内屋找干衣服,老爸也符合着跟孙子一起看新玩具。
这似乎是风华做有成就的事情,自己也能为儿子做些什么了。
很快,嘉宝就会使用新玩具了,喊他过来吃饭,他根本不理会。三个大人都放任着他,至少这会子需要这样,大家都不想在团圆饭时打孩子。
风华快吃,这个你尝尝甜么。老妈给自己夹了一块自己小时候爱吃的红烧肉。老爸也说,吃完了还有醪糟汤,多吃点,怎么一直这么瘦,多吃多吃。
雨还是下,台南的雨就是多,院子已经泛起了小白花,丝毫没有停雨的意思。
风华吃得很饱,好几天为了今天的归程筹划工作,又不知道这次回来是否能成功离婚呢。焦躁的他眼镜干涩,没有精神,可能是刚才淋雨了,尽然有点感冒。他连打了几个喷嚏,爸爸找来感冒药,他仰头就服下了,一家人看着电视就进入了深夜。嘉宝也没有吃饭,就睡去了,奶奶抱着他到隔壁。就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了,风华知道这是一个说不开的议题。
风华摸索着口袋,找到半盒烟,却没有找到火,最后作罢,不抽了。
你明天真去!爸爸首先开始了谈话。
去呀,都拖了很多次了,风华有些疲惫。
那嘉宝不用去了吧。
风华立即被点燃了,又找到那支烟,空叼在嘴里,我就不明白了,妈妈看望儿子,在么就不可以?孩子单独去你们害怕,死活非让我回来陪着,你们是不知道我工作有多忙,坐船这么久回来还不让嘉宝去。不让他我还去干什么。风华没有觉得对爸爸不敬重,这就是自己的方式。
爸爸也开始了回复,她当初怎么不管孩子,自己从来也不看看孩子,现在要离婚了,想起了孩子。她知道孩子什么时候睡觉么,嘉宝不能吃什么东西她知道么……
风华没有心思听这些,反正是要争吵,对于孩子,自己也和妻子一样,对嘉宝一无所知,仅仅知道是自己亲生骨肉,他成长的每一天他们都不在身边。
母亲走了回来,也参与其中,梁园以前没有时间带孩子,现在怎么就想起嘉宝来了。矛头直指梁园。
风华已经习惯了这种无休止的争吵,但是他自己决定的事情是没人可以改变的,他这次回来就是应梁园的要求需要和孩子相处几天。他在汕头的时候就反复推辞,但是觉得对不起梁园,因为她毕竟是孩子的妈妈,就算是离婚了也还是孩子母亲,一个母亲看望自己的孩子是天经地义的,谁也阻止不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激化和梁园之间的矛盾,只是希望梁园看完孩子后就能爽快地离婚。
看来这场口水战是风华胜利了,但是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带着孩子和即将离婚的妻子专程享受一家三口的时光,这本是任何一个正常家庭常见的事情,在风华的生活里只是难得有尴尬的安排。
夜已经阑珊,二老早早起来收拾嘉宝的衣物,零食。簌簌的声音打破了风华一夜的凝思,其实也没有什么结果。起身梳洗,没有什么太多的话,早饭他都不想在家吃了,嘉宝还没有醒,他想叫醒他,刚打开房门,就被母亲拉了回来,指着墙上的老式挂钟,意思是没有到时间呢,让孩子多睡一会。
或许是孩子昨晚没有吃东西,饿醒了,或许是风华刚才开门的噶吱声吵醒了他,嘉宝突然跑了出来,闹着要吃饭。于是一家人就开始吃中饭。
嘉宝啊,你知道爷爷奶奶的电话么?奶奶问嘉宝。
嘉宝满嘴是蛋炒饭,说知道。
那你会打电话么,记住,有人带你去陌生的地方就要先给爷爷的电话呀。爷爷给嘉宝夹了菜。
风华呀,给嘉宝的雨衣也带上了,记得给他吃药,吃药呢,要用温水,不要和矿泉水……风华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其实自己记不住的。
你想妈妈么?风华问嘉宝。
嘉宝跳下凳子,不作答,毕竟妈妈这个词语对他很陌生。
终于到了巴士上,风华把儿子放在自己的里面座位,自己依着椅背昏昏欲睡。突然电话响了,是爸爸的。
你什么时候把嘉宝送回来呀?
后天吧,不一定,应该是后天。
那你记得给他洗澡,他很顽皮的,风华不想听爸爸唠叨,但是没有办法,能答应他将嘉宝带出来就已经很感激爸爸了,更何况是带给梁园看。在管风华看来,自己有时候就是一个傀儡,自己的儿子自己却不能随时带走,自己的婚姻却不能随时结束。
快到西子湾的时候,风华才睡着,他也胡思乱想起来,想自己和梁园的开始和现在,想一会见到梁园说些什么,想今天乃至这两天一家三口都该干些什么。
爸爸,下雨了,他被儿子的呼喊吵醒了,晃晃悠悠的巴士在雨中穿梭。他梦见了早年的梁园,个子高挑,风采依旧,只是在最后一幕中,自己突然掉进了深渊里,梁园的脸庞也渐渐模糊,最后苍白到没有了呼吸。他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左边的衣领,伸个懒腰准备下车。
就在西子湾的后街处,是他和梁园预定好的地方下车了。他背着大背包,来回张望梁园的身影,儿子就牵着他的衣襟,陌生地打量着远处的大海。
其实梁园就在不远的咖啡屋里,透过玻璃她想先看看这两个男人,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直让自己憎恶又无能为力的一个高耸的男人,曾经有多少少女为他争风吃醋,还是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让他臣服了,她不禁一笑,虽然高挑的身姿,但是太过瘦弱的皮骨多少显得不协调。
另一个是自己的儿子,觉得这辈子和他相处最多的就是十月怀胎了,那时候他是属于自己的,她的不清楚是怎样失去这个男人的,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儿子,如今都长这么大了。看着手机响了,她知道是管风华打的,并没接,只是信手挂掉,走出咖啡屋。
雨后的潮湿让每个人都觉得湿热,梁园的的步伐却有点僵硬,或许是因为刚才在咖啡屋里看到别人家团聚的喜悦,自己多少有点失落,自己连个家都没有。走向这最后的团聚,她特意穿了一身红色的衣服,其实这个时节是不应该穿的,她就是想纪念这第一次家庭团聚。
儿子陌生地看着一个红衣女子走向自己,冲他爷俩搭讪微笑,嘉宝似乎记得她是熟悉的,那是在照片上,陌生是肯定的,他不敢叫,毕竟他几乎从没有交过妈妈。
等你们很久了,才来呀,梁园的健谈还是老样子,这也是风华为之倾慕的原因之一,从不会冷场。
你规划好了路线了么,我们玩什么?风华也强庄轻松,死死地握住儿子的手。
那我们先去酒店吧,先看看住的地方怎么样,说着试图去拉嘉宝,但是嘉宝应激地缩着手臂,还是爸爸给嘉宝使了个颜色,嘉宝恐惧地被这个女人拉着。
在西子湾邮局附近就是梁园提前预定好的酒店,她在预定的时候就很犹豫,是订一间还是两间呢。一间的话,三个人睡起来肯定拥挤,有些大人的谈话不应该让孩子听到。可是订两间,她跟儿子能同住一间么。她是了解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地位的,仅仅是有妈妈这个名词,实际上呢没有任何熟悉的过往。要是让管风华跟儿子一间,她知道,那时的自己是最大的孤独,属于自己的两个男人就躺在隔壁,却都离得那么遥远。
最终还是订了两间,权当儿子自己一个人一间,这是最让自己平衡的考虑,似乎这样才对得起自己。这种荒谬也是给自己的安慰,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或者正在实施这种荒谬。
在306房间,嘉宝在大床上活蹦乱跳,小孩子就是喜欢新奇的环境。床头柜上竟然有梁园和风华数年前的照片,他知道这是梁园的精心安排,梁园觉得这是自己成为一个家最简单,并且可以拥有的家,虽然它是一个酒店房间,但这里有全家人。
梁园倒了两杯红酒递给风华一杯,俩人就在沙发里享受这浓厚有苦涩的甜美时光。
梁园也是从台北请假来到高雄的,她在一家服装厂工作,这次回来并不是离婚的,就是为了证明世界上除了一个体弱多病的自己还有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家,这是一个女人前半生的所有的资本。
风华注视着儿子别掉下来了,余光打量梁园的表情,他多想梁园能开心地度过这个别扭的两天,然后跟自己离婚。他心里会有一种苦笑,让梁园感觉良好了,还能离婚么?可是惹恼了她又会将开庭时间拖到何日?他在任何事情面前都显得那么被动,忙忙碌碌的半生真正的事情没有做个多少,都是在为着别人转。
听前台说可能一会有彩虹,梁园挑衅地告诉他。
那我们一会就去看,这附近有单车么,只是嘉宝还不会骑单车。
没事,我骑单车再这他,你不一定能追上我们娘俩啊。
你以为我这长腿是白长的呀,我们待会就走哦。
在去西子湾的路上并没有多少车,雨后的里面干净凉爽。风华载着儿子在前面,梁园紧随其后踩着脚踏车。这一路风轻云淡,儿子手中的风车簌簌地转着,梁园竟然可以双手放开单车地骑行,儿子在拍爸爸的后背,爸爸,看看妈妈好棒呀。
这是梁园听到的最自然的一声妈妈,开心得加速前进,她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拿出相机,拍了好几张父子俩的背影,在茫茫大海作为背景下,也拍了不少好照片。
在一个便利店门前大家停了下来,嘉宝要吃奶昔,风华也要了两个蛋糕,这是梁园爱吃蓝莓味。在便利店旁有个秋千,调皮的嘉宝奶昔只吃了一半就跑去荡秋千了。
俩人吃着蛋糕看着对面的海,梁园无意识地问,你在大陆工作怎么样,反正我在服装厂是几乎没有时间出来的,你也知道,我姥姥过寿辰我都没有回去啊,我们小组的组长就是个变态。
这么变态了,难道有我们的客户变态么,有一次一个新客户结婚,竟然给我们单位所有员工都发了请柬的,这一次他捞大了。梁园似乎也难以想象这样的事情发生,惊讶地掩着张开的嘴巴,太离谱了吧,我们的组长还是正常的。俩人聊得很开心。
他们从共同工作的公司聊到当初那些要好的同事,难免要聊到梁园的几个闺蜜,每每聊到这里,梁园都神采飞扬,因为她的闺蜜几乎是嫁做人妇,各个老公都事业也成,都不用在工厂辛苦的做工,只有自己还要在工厂里守着。
记得杨晴上星期和老公去菲律宾旅游去了,回来给我带了很好的礼物,超漂亮的帽子,她老公打算明年还要换辆新车呢……她不知道的是这些语言都是在说给自己的老公听,完全没有考虑风华的感受。当初俩人在公司可谓是郎才女貌,新婚不久的他们每宿都到夜店和好朋友喝酒唱歌。工资很高的他们却没有结余什么,几乎是在一个瞬间,梁园发现自己的姐妹都荣华富贵,自己每天还要挤电车上班。
你只看到别人享受,怎么不看他们的付出呢。风华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心虚的,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尽力去维护这个家,至少在经济上向来动手动脚习惯了,开始组建家庭不像组建兄弟团队,在酒肉与麻将里是没有家庭的。
她们付出了什么?梁园逼问风华。
人家不逛夜店,在家相夫教子,你看见了么?
我相夫教子可以呀,你挣的钱呢,你不在家,你去赌。嘉宝呢,在你爸爸妈妈那儿,我怎么相夫教子?
风华没有了对词,就说,你说注意点,那不是你爸爸妈妈么?
梁园不正眼看他,我的孩子我要见一面还需要跟你们打报告,我是他亲妈么?
我这不是给你带来了嘛,风华知道理亏,梁园要求见孩子都已经两年了,在多次的相互用力下,今天才是第一次成功。其实几年前梁园是可以随时见孩子的,就是在梁园的奶奶去世的时候才将矛盾激化的。
我嫁到你家八年,花莲老家我就回去过四次,嘉宝呢,至今都没有见过他的外皮外公,每次说要带嘉宝去,最后都是你爸爸妈妈说不让,你说好护着我的,后来呢,说明年,再明年,到今天了,我的爸爸妈妈都知道我要离婚了,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外孙长什么样?梁园有些激动了,手里的蛋糕都没有了味道。
风华不敢直说,爸爸妈妈害怕梁园携子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了,她家没有男丁的,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同样作为独苗的嘉宝也是他们管家的后裔,尤其是爷爷奶奶从化工厂退休后所有的生活重心就是嘉宝。
缓和了一会,会身望见嘉宝玩的很开心,风华语重心长地说,你为什么爱离家出走呢,你知道这给家里带来多少风言风语么?
梁园的泪水突然打开了,她不去理会泪水,没有希望的生活我不想要,我只是出去走走。我最起码还是个人,我的儿子不在我身边,我承认我不曾养育他,可他是我的,你呢,你就知道喝酒打麻将,你许给我诺言兑现了么?我们的房子呢?你的车呢?你就个骗子。顿了顿,杨晴都不用做饭,家里的佣人连衣服都给洗好了,我呢,回到家就是空空的出租屋,你要么喝酒,要么打麻将,你有想过我们的未来么?我们是没有足够的钱养嘉宝,可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吧。
风华点头,开始抽烟。这是一场审判,谁都逃不掉,他洗耳恭听。
不回家也就算了,你还找来个野女人,夜夜不归,这会子你怎么有钱了,养女人不养儿子便宜是吧!
风华的又一个软肋被她掐住了,那你呢,你第二次离家出走不是找你的兵哥哥去了嘛,你既然那么想离开我,怎么我提出离婚你一直推三阻四的,去找你的兵哥哥啊。风华的火气也上来了,一个男人自己的女人还会在婚后惦念着别的的男人,是这个男人从骨子里发出的耻辱。
梁园轻蔑地一笑,我的青春都被你毁了,一辈子就这样了。关于青春,梁园一直都觉得是对管风华的赏赐,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样给的有憎恨。她也知道,当初无论婚后还是婚前俩人的消费都是不计后果的,金钱花出去了,青春也跟着走了,什么都买不回来。
快看快看,彩虹彩虹。嘉宝什么时候跑到爸爸妈妈跟前,指着西南方向的海面,一个不太清晰的虹桥拱在茫茫大海上。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俩人都收敛了很多。风华灭掉了烟,梁园拭去泪。
继续前行,这次由梁园载着孩子,风华尾随其后。彩虹更加的清晰了,他们走不了多远,嘉宝就会要求下车拍照,有路人还主动为他们一家三口拍照,这也许是他们第一张全家福。
在回来的路上天色已经放晴,渔船在近海缓缓地飘着,风华给嘉宝换上外套,怕他着凉了,嘉宝挣脱着不穿,看来他是不冷。梁园就把外套系在腰间,方便随时给儿子穿上。
这一路上虽然玩的开心,但是梁园能感觉到嘉宝在心里对自己的陌生,拍照的时候都不敢靠近自己,还是爸爸妈妈在路人面前为了颜面强行把他抱在胸前,这才使这个画面是别人可以接受的。
夕阳照在嘉宝的脸上红扑扑的,梁园拿起相机在逆光的前提下给儿子拍了一个头上顶了一个鸡蛋太阳的照片,让儿子翻看相机,嘉宝很开心,摆出各种姿势和温柔多变的夕阳合影。
306房间一家三口都躺在床上,嘉宝就躺在中间,这是他俩有意安排的,孩子睡得很沉,他们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似乎又什么都不用说了,在内心底处都会想挽留这段婚姻,大家又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爷爷奶奶嫌弃梁园的不检点,梁园无法忍受爷爷奶奶的自私自利,同样是天伦之乐,自己的爸爸妈妈却不能得见外孙。风华太了解梁园的性格,但是无法降服她不稳定,总爱出走的陋习。梁园又恨风华早年的风流和在家里没有主见的表现,每每都是委屈妻子在大家面前摆出一副治家有方的样子,其实牺牲最多的就是梁园。
现在又多出孩子的问题,嘉宝不愿意跟随梁园和风华生活,这对风华来说不算什么,但是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是致命的剥夺。
我们还能……只一出口,梁园就噎住了,风华说,不可能,我们试过了,我们都无法容忍对方的缺点。梁园心想这句话也是自己想说的。
那你计划什么时候开庭?梁园竟然先提出来讨论,这是风华想提却不敢提的,生怕打草惊蛇。风华沉默,他怕说错话。
你是不是打算和我离婚后就和你那个妙妙结婚,梁园步步逼近。风华还是不敢做声,喘着大气,开着天花板,漆黑黑的一片。
明年你们一家三口也会像今天这样到处旅游度假么?梁园的语气很重,这种质问差点吵醒嘉宝,嘉宝略带哭呛要找奶奶。梁园心想这到底是我的孩子么,老娘我就在旁边,你还闹着要找奶奶,用力地拍了一下嘉宝的臂膀。风华的保护不及,让嘉宝的哭声充满整个306。风华呵斥着梁园不要和孩子一般见识,开灯抱起嘉宝哄他睡。
倒是梁园点了一根烟,离婚,离婚,离婚的我算什么!没有人要?还是被老公赶出来了?你是好儿子,听父母的话,你又是好爸爸,辛苦赚钱养孩子。最后他坐了起来,对着风华吼道,我有什么?
风华正在哄孩子睡觉,不想跟她计较,你有病,大半夜吓着孩子,小心有人投诉你呀。
梁园把烟喷在风华脸上,我有病,对,我有病。我得不到你们也休想得到,呵呵。干干的冷笑。
第二天清晨,早饭后,梁园像没事人一样带着孩子到沙滩上玩去了,风华远远地跟着,精神恍惚地打电话给律师。
昨夜梁园的那句话彻底让风华绝望了,她得不到谁不要得到。律师也表示无能为力,离婚案件当事人不同意是无法裁决的。风华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挂掉电话。
梁园租来游船做出出海的样子,告诉嘉宝我们要出去打渔,嘉宝从来没有出过海,只是在通话故事里经常听打渔的故事,自然很开心地跳上了船。风华也跟在后面,漫不经心地上船。
离岸边很远了,梁园的微笑给风华更多的不安全感,他总觉得梁园会害死他们父子,或者会同归于尽,这个船就是她设计好的,她不要所有人得到这些她曾经拥有的东西。
梁园不曾这样想,在看到管风华如此多疑的眼神后反倒萌生了这种念头,原来,杀人的气氛是会传染的。
风华的电话又响了,他接电话很注意用词,梁园一听就是爷爷奶奶在盘问孩子怎么样了,生怕被恶毒的梁园给带走了。梁园的杀意全部挥动在船桨里。趁风华转身投入地接电话的时候,她完全有机会扬起船桨把风华打到海里淹死喂鱼。至于嘉宝,只许轻轻一推,就可以不再属于任何人了。她得意地露出微笑,似乎在最后自己也投身这篇美丽的海湾,那么一家三口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就在她准备实施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顾虑的,父母尚在,一下子三条人命,她无法说出人命的重量,只是在一个刻觉得像被子一样压着自己的心魔。尤其是儿子指着远处的邮轮问,妈妈你是不是也坐这个大船去上班呀。梁园愣在那里,突然言笑起来,对啊,邮轮上什么都有,下次爸爸妈妈带你上去好不好?
好呀,我再也不会让同学嘲笑我没妈咪了,我们要坐大船咯。
就这一句,梁园几乎瘫软在船舷上,无力划船了。原来自己还是个母亲。
就在登岸的那一刻,风华也感谢自己的良知,他在离婚无望的处境中竟然想到杀妻的蠢想法。但是看到满脸泪水的梁园他也心软了。
梁园在酒店订了一个包间吃午饭,很丰盛,这是她花了半个月的工资订到的。这或许就是最后的午餐了,自此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今日了。
饭前嘉宝是需要吃药的,他一直营养不良,医生开了一些维生素。风华哄嘉宝吃药,嘉宝就是不吃,而且已经开始吃丰盛的大餐了,他指着咕噜肉说这是奶奶爱吃的,又指着苦瓜煎蛋说爷爷最爱吃苦瓜了。风华很高兴,自己的儿子比自己都清楚父母的爱好,有种欣慰油然而生。梁园的脸色却僵硬起来,自己唯一能给父母带来的慰藉就是这个天真的嘉宝了,但是嘉宝却连姥姥姥爷都不曾想到,一心只想着爷爷奶奶。
孩子吃饭多少有些不老实,看见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妈妈,这会却板着脸对自己,嘉宝故意对着妈妈捣乱。
饭后要吃药了,梁园哄着嘉宝吃,嘉宝在包间里东躲西藏,就是不吃。
嘉宝,快吃药了,吃完药你就能上大船了,梁园自认为还是有一套育儿经验的。
嘉宝揪着自己的衣服做着鬼脸,就是不吃,气死你气死你。
嘉宝,你吃药才是好孩子,不然就是坏孩子,没人喜欢的,梁园强忍着自己的脾气。
我不是好孩子,我不要吃药,你也不是好女人,也没有人喜欢的。孩子想有口无心,在此时大大地打击了一个脆弱的女人,她知道这都是婆婆教育的。梁园不再追着嘉宝,而是回到座位上,掩面拭泪。
嘉宝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木讷地站在那里,援助性地看着爸爸,这不是我说的,是爷爷说的。反复了好几次。风华给儿子使眼色,可惜孩子怎么懂大人的复杂。
嘉宝为了躲避尴尬,就佯装要去厕所,风华自然要陪他去。
包间门砰的被关上了,父子俩去了卫生间,留下空空的自己,这世界为什么自己要来,周身多病的自己也到了羸弱的地步,不想拥有太多,就连最廉价的声誉也在固执的公婆嘴里给诋毁了,或许不该拥有嘉宝的是他们……
她从手包里翻出一包颗粒,倒在了嘉宝的水杯里。她的手丝毫没有颤抖,她很意外。可是脸上的肌肉却抖得厉害,泪水涌出,她也去了洗手间,面对镜子好好看看自己,她使劲的洗手,似乎想洗掉刚才自己的举动,念头只有一个,我刚才什么都没有做,至少我是她妈妈,我不会杀我自己的孩子的,想到这里,她赶紧冲出卫生间,回到包间里,想倒掉那杯水。她仿佛是在几秒钟里就想通了自己的自私是多么的万恶,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在多年之后孩子会理解这一切的。而他的妈妈无人可以取代,这就够了。
推开门是,嘉宝已经吃完了药,吐着舌头跟妈妈说,妈妈,对不起,我是好孩子,我把药吃完了,你要带我到大船上去呀……后面再多的话语,梁园都听不到了,天旋地转,自己谋杀了儿子,一个鲜活的生命再有两个小时就会停止呼吸。她扶着门框说,嘉宝,真听话,你以后开大船接我们吧……
梁园的语无伦次在风华看来是刚才嘉宝气的,在卫生间训斥了儿子一顿后,嘉宝似乎还是知道那是自己的妈妈的,于是乖乖吃药了。梁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喝了一口红酒,压住自的抽噎。把眼泪一抹,跟风华举杯,祝你们父子俩回去时一路顺风,我先回房间了。
风华知道这是诀别了,举杯慢慢地喝着,他仔细地看着梁园一口一口喝完大半杯红酒。离婚是不可能了,听天由命吧。
再回去的巴士上风华没有让嘉宝坐在里面,而是自己坐在了里面,西子湾的风景渐渐远去,如同当初和梁园认识的情景渐渐模糊。当初作为公司新输血的进来的员工梁园以来到班组就被被众多异形追捧,此中也有风华。风华是个有经验的泡妞高手,在工作经验上也是有目共睹的,恰恰组长就把梁园分到自己的属下慢慢熟悉业务。
他们从集体公寓中搬出来住,到夜市买最便宜的生活用品,梁园把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打扮的很精致……
她怀孕的时候还坚持上班,当初她是不会逛夜店的,是自己为了好玩经常带去的。
就在那个小屋里,自己也曾对婀娜多姿的梁园许诺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是自己剥夺了梁园很多的幸福,每逢假期只可以回高雄自己的家,不许她回花莲。有了孩子,俩人还是欢天喜地消费,完全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和计划,尝尝入不敷出,自己又怎么能怪罪她呢。
想了许多美好的过往,总有一幕映在眼前,就是梁园喝下毒药的时候,是他在梁园去洗手间的时候在她红酒里加了毒药。
想到一个与自己同甘共苦走过数年的少女,如今又因为自己人老珠黄,偏偏又死在自己的手里。他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员,杀妻的事情也会在自己的手里制造,他不相信自己的行为。抱着孩子拼命地哭,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自己只是为了离婚就要将她置于死地,她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嘉宝的亲生母亲。以前嘉宝遭同学嘲笑说他没有妈咪,现在是真的没有妈咪了,嘉宝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妈妈了。
想到这里,泪水连同鼻涕都涂在了嘉宝身上。嘉宝被这些古怪的大人举动吓住了,挣脱不开,就呆呆地望着这个高大男人,好像他也是自己的小朋友。
嘉宝有些困了。
梁园踉踉跄跄地回到房间,不太浓的妆花得如同折子戏。到洗手间洗把脸,越发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是那么的邪恶,没有人会原谅自己的,包括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在梳妆台前,她唯一能想到的解脱就是自己也陪孩子一程,这是作为母亲微弱的义务了。
她随手拧开梳妆台上的矿泉水瓶,又找来一个精致的玻璃杯到了半杯,她翻出最后一包毒药,颤颤巍巍地倒进杯子里。小颗粒迅速溶解在水里,依旧是一杯透彻的水,就是这种透彻让她觉得恐惧,要是换了别的颜色或许她到不害怕了。透明到她把自己要掏空的地步,恐惧就漂浮在任何一个角落,她甚至不敢呼吸。
回眸间,看见几案上的红酒,虽然刚刚在包间里喝过,但是在这里,自己最后的家里再喝一次,权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昨天的这个时刻就是那样的完美。一杯红酒下肚,她就开始了飘飘然,抱着床头的那张合影泣不成声。
手术室里推出来嘉宝的尸体,被一张白布遮盖。风华虚弱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护士将孩子推到自己面前。他被吓到了,我的儿子只是昏睡过去了怎么会不治身亡呢?不会的,这不是我的孩子,可是自己又不敢掀开看。难道是自己下错药了?老天不可能开这么大的玩笑吧,天意弄人也不能这样耍弄我吧。
警察赶到306房间,梁园就平静地躺在床上,是保洁发现了异常报的警。
在审讯室,风华的律师单独跟自己说,梁园是凶手,警察已经查到她在网上上个月10号买了两包TOM毒药,在你孩子的胃里残留了TOM毒药,另外在她的胃里也发现了毒药,她已经在西子湾死了。你可以不用说出一切,这是谋杀和畏罪自杀。
西子湾警署找到管风华,管风华有种解脱的召唤,坦然地去了。警署只是告诉他在梁园死亡的现场发现了一个合影,在合影的背面是她签过字的离婚协议……
在离开警署的路上风华捶足顿胸地将协议书撕得粉碎,疯疯癫癫地回到家中。
出租屋里的爸爸妈妈已经被叔伯们接走了,突然失去孙子的噩耗二老是无法承受的。他独自躺在儿子的床上,等待他们的到来。
这里前几日还是一个不太幸福的家,今天却没有了家的任何味道,自己拼命维护的家庭,在自己的手里毁灭了。
四天过去了,一队警署人员将小屋包围,警告管风华不要逃避,面对现实,配合警方的调查……
这时候他正吃着豆浆,他往里面加的很多糖,缓缓地搅拌几下,晨光从窗帘缝隙里投到屋里,暖暖如同春日。胡子拉碴的风华吃饱后才打开门迎接警察的逮捕。
因故意杀人罪,管风华终身监禁。
矿泉水一半在瓶子里,一般在水杯里。酒醉后的梁园一睡不醒。
2014-6-16于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