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你们别拦着我,我要去找匹诺!”我哭着,喊着,求着。
“依卫!他是个杀人犯!”爸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不是的,他不是故意的。匹诺是我的朋友!”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我只知道匹诺是我的好朋友,他很善良,从没伤害过我,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被反锁在房间里的我,趴在窗前,死命地捶打着那一根根冰冷的铁棂,“放我出去!我要找匹诺!呜呜呜......为什么你也这么无情啊!”泪眼逐渐模糊了。
我看到匹诺举着棒棒糖,朝我跑来,他跑得可快了,风把他那洗得发白的衣袖吹得哐哐响,他那圆嘟嘟的蘑菇头也被吹成了乱糟糟的鸟窝。
眼看就要到我跟前了,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我忙问他摔疼了没,他笑呵呵地说没事,反倒是慌张地看向手心。
他黝黑的小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一根碎了的棒棒糖。
“哇,卫卫,糖......碎了。”匹诺伤心地哭了起来,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得知这糖是他买来要送我的生日礼物,现在要送给我的礼物被他摔碎了,他很自责,很难过。
“哈哈哈,诺诺小哭包,你送我的礼物坏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呀,”我像个小大人一样,用手帮他擦去眼泪,“哎呀,碎了不也挺好的嘛,还省得咬碎了呢。”
匹诺听到这话,大概是觉得有道理,便不哭了。
他牵过我的小肉手,把棒棒糖很郑重地放在我放在我的手心里,露出两颗大白牙,笑嘻嘻地说:“生日快乐!卫卫。”
儿时的我和匹诺,天天腻歪在一起,夏天的时候同吃一根雪糕,那味儿可比一个人吃的甜多了呀;冬天的时候同睡一个被窝,他的脚放在我的肚子上,我的口水流在他的胳膊上;有时候吃顿饭也要黏在一块儿,俩人各坐半张凳子,吃得满嘴的白米饭,还互相嘲笑对方“漏下巴”......
那时候,匹诺的爸妈虽然常常出差不在他身边,但是匹诺心里头知道爸妈那是给他攒钱嘞。
每回爸妈回来的那几天,他总是早早地跑到我房间的窗口,轻轻地敲敲玻璃,把正在睡懒觉的我叫醒,然后他那黑黝黝的小手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语气很郑重,却是皱着眉头,一副好纠结的样子,想要开口,又有几分担忧。
我知道,肯定是他爸妈回来了,他要去陪他的爸爸妈妈,不能来和我玩了。
我假装很难过地摇摇头,“哎,诺诺的爸妈回来了,就不要我了......哎,算了算了”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抿着嘴在偷笑咧。
这个时候,匹诺着急了,他连忙摆摆手,不停地说着“不是的不是的”,还举起小黑手,发誓说等陪完爸爸妈妈,立刻就来找我。
“那好吧,你要说话算数喔。”诺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嗯。
这种欲擒故纵的小把戏,我是屡试不爽,直到那一天。
我从别人口中得知:匹诺的父母回家的时候,很不幸遭遇了车祸,匹诺的父亲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没了呼吸。
而他的母亲,原本只是受了轻伤,却因丈夫去世的噩耗而导致心脏衰竭,直到现在人还躺在医院里,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植物人。
而这次事故的罪魁祸首,是一个喝醉酒的老板,仗着自己有钱,就给了匹诺的叔叔婶婶一笔钱,息事宁人了。
匹诺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医院,坐在病床前的板凳上,陪他母亲。
匹诺时而抬头,认真地看着母亲苍白的脸,轻轻地,用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唤她“妈妈”;时而低着脑袋,把整张脸都埋进白色的被褥中,好像在沉思,也许是睡了;时而撇开目光,自顾自地讲着什么,大概是一些安慰自己的话语吧。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是选择斜倚在病房的门框,静静地看着匹诺,尽量不去打扰他。
那段时光竟比先前他们母子俩团聚的时间加起来,还要长许多。
匹诺还是常常和我在一起,只是不爱说话了。有时候,我主动寻找话题和他讲,他也只是“嗯”一下,便没了下文。
后来,我发觉匹诺好像很忙,总是到了快要饭点的时候,才看见他从外面慢吞吞地走回来,低着头,叫他也不回,只一双暗淡却依旧清澈的眸子久久地凝视着你,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是疲惫,是伤感,是忧愁,目光触碰间的突然回避,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个苍老的孩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或许是因为我也是个孩子吧。
但是我会紧紧地握住他黑黑的手,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再后来,我们有时候会短暂的失联,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家只剩他一个人了。
似乎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看妈妈,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常态。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他渐渐疏远我了,我能感觉到他的不需要又或是逞强,但更多的应该是一种难以倾诉的孤独。
他开始被人说孤僻,被人说古怪。
但在我看来,他和我一样,只是个孩子,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他没了亲人吧。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就好像是消失了一般。
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时,我当时就愣住了,像傻了一样,久久地站在那儿,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无法想象,那样纯真,那样善良的,那双清澈的眼睛,那抹淳朴的笑容,怎么可能和血腥残暴的杀人犯混为一谈呢。
可这却是事实——
匹诺杀了人。
他自己也承认了。
可我始终不敢相信。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捂住嘴,拼命摇头。
不可能,我不相信,我要去见他,我要匹诺亲口告诉我!
我一遍又一遍求着父母,求他们让我去见匹诺。终于在我无数次的乞求下,母亲带我来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我所看见的,听见的一切。
匹诺的头发已经多久没有好好打理了啊,乱蓬蓬头发如同草窝一般,盖在他面黄肌瘦的头上。凌乱的碎发下,我看到的是一双失神的眸子,我头上红色的发卡映现在他的眼眸中,使他的眼眸变成了凌厉的棕红色。那是10岁生日时他送我的。
他努了努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将嘴紧紧地抿住,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像故友间重逢时那几秒惊喜的停顿。
但我们的见面没有一丁点的惊喜,相反,是令人窒息的凝重。
还是我先开的口:“匹诺,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显然是冗余的,但那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问候。
“我挺好的,卫卫。”沙哑的嗓音,就像是吹了很久的风嗓子受冻后的声音。
这样一段极其短暂的对话后,又是片刻的沉默。他也许是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而我是在心底酝酿着怎么切入正题。
出乎意料的,他反倒是先打破了这沉寂的场面。
他说他知道我想问什么。
匹诺轻轻地皱了皱眉,几乎是细微不可见的,但依然被我察觉了。
在他时断时续的叙述中,我才知道了这一切真相:
匹诺在他的父母出事过后,单独去找过那个肇事司机,那个有钱的老板。匹诺并非找那人算账,而是希望他能够帮忙想想法子,看有没有人愿意捐献心脏的,毕竟他母亲的病也是因此事而起的。可那老板哪里会理睬这么个小毛孩呢,当即就把匹诺轰了出去。匹诺后来又去找过那老板,结果那个满脸横肉的老板,不仅羞辱匹诺,还叫了小混混将他揪到巷子深处一顿毒打。
这彻底激怒了匹诺,他买了把菜刀,躲在家里,磨菜刀,日日夜夜地磨,“噌—噌—噌噌”的磨刀声响彻了三天三夜。就是现在,我还能从匹诺的深棕色眸子中,清晰地看到那一抹狠戾,还能感受到他咬牙切齿的忿恨。
他把菜刀藏在宽大的衣袖中,敲响了老板家的门,可惜来人不是那个老板,而是他的女儿。这时的匹诺早已被仇恨埋没了,狠狠地一刀下去,又是一刀,少女就没了命,先后赶来的老板夫妇也当场咽了气,而那无辜的保姆也身中数刀,最后抢救无效而亡。
匹诺用阴翳的眼神看着手上的铁物,在说到他持刀杀人的时候,那红棕色的眼眸中竟现出一种难以克制的兴奋,就像红色烛火欲跳出烛台一般的兴奋。
是的,是兴奋。虽然只有一瞬。
他看着壁上的小窗,红棕色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片熠熠生辉的星光,几不可见地落下,眼眸中藏着说不出的温柔,“妈妈,我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匹诺收回了目光,便再没说话。
直到我要起身离开的时候,他缓缓地却又带着几丝迫切的语气,“记得每年来看我。”
我停下来脚步,终究还是转过头去,郑重地点了点头。
过了没几日,匹诺母亲出院的消息便传入我的耳中——
“诶,听说了吗,那个出车祸的女人出院了,还是他儿子给她捐的心脏嘞。”
“是啊,那个少年杀人犯,哎,也是个可怜的娃子呀。”
他们口中的杀人犯就是匹诺。
匹诺死了!
他把心脏捐给了他的母亲!
我没有哭,反而替他高兴,他的母亲终于健健康康地出院了,他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怎能不让人高兴呢。
在那个铺满了枫叶的秋天,我如约去看望匹诺,将手中的一束白色满天星放在他的坟头。
匹诺,到了天堂,别再愁眉苦脸了,你妈妈会心疼的,还有我,我也会难过的。
看着黑白相片上匹诺灿烂得如同满天星一般的笑容,我流着泪,却笑了。
白色的满天星,在柔和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极了匹诺的眼睛。
-End-
心愿,一个“杀人犯”的心愿,从某个角度去看也是美好的。倘若撇去“杀人犯”这个标签,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孩子,爱他所爱的人,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单纯如初。